子扬本是通透之人,辰旦一语既出,已明白皇帝是故意找茬,也不作徒劳的辩解,乖乖地磕头认罪:“卑职知罪!”</p>
子扬的认罪似乎更让辰旦怒不可遏,厉声喝道:“你身为大内侍卫,慢君怠主,敷衍塞责,本当严惩不贷。朕看在你服役多年,素有功劳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将他拖出去,重责一百军棍!”</p>
一百军棍!星子登时瞪大了眼,差点从地上弹了起来!父皇不杀子扬,却摆明了要他生不如死!这是在报复我,还是试探我的底线?星子狠狠地怒视着辰旦,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辰旦却嘴角含笑,怡然自得地欣赏着星子的愤怒,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p>
星子突然想起师父曾斥责自己“你到底要害多少人才够?”师父说的不错,我差点害得娘亲死于非命,差点让伊兰万劫不复,她们侥幸脱险,可这次又轮到了子扬!怪罪父皇有何意义?父皇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是不知道,他待人行事,从未有丝毫改变。要怪的只是我自己,我本有能力阻止,却总是一厢情愿地幻想有朝一日父皇会幡然醒悟、回头是岸,幻想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p>
“陛下!”星子大叫一声。</p>
“丹儿,什么事?”辰旦温和地微笑着,好整以暇地望着星子。</p>
星子只想拍着胸脯,狠狠地对他说:父皇!你有什么事就冲着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愿意受你任何惩罚,拉旁人陪绑算是什么事?话冲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下。星子心底苦涩难当,转头瞥了眼身侧的那只长匣,父皇的意思已经很清楚,如果我不想连累旁人,如果想让子扬逃过这一劫,我得戴上这副“护腿”。但就算我愿意又如何?这也不过是负薪救火,扬汤止沸。父皇已将我视为头号敌人,我若一味顺从他,任他得寸进尺,最终只会受尽折磨,白白地赔上性命,对谁都没有好处。</p>
星子用力地咬住嘴唇,直到唇破血出,却似毫无痛觉。我本早就明白,要与父皇相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绝对反叛,一条是绝对顺从,可我始终试图在没有路的悬崖绝壁上开辟出第三条路来,哪怕一次次碰得头破血流,仍不知回头,不知悔改。星子死死地瞪着不过三尺之外的辰旦,我是不是还要当那姑息毒蛇的农夫,让父皇去荼毒更多的无辜者?其实事情很简单,我只要起身迈出一步,一步就足够扭转这乾坤……</p>
星子的呼吸益发急促,猛烈的心跳似要蹦出胸膛,辰旦亦敛了笑容,神情冷漠与星子对视,令人窒息的气息横亘在二人之间。眼前有什么一闪,星子的目光一滞,那是案前灯光映着辰旦鬓角一缕缕刺目的白发,心头似被什么钝器狠狠地撞击了一下,西征以来不过一年有余,父皇却似乎足足老了十岁……</p>
我欺骗了他那么多次,自己都不能与他坦诚相见,又怎能怪他不信任我?良久,星子终于颓然收回了视线。三尺之遥,却似隔了千山万水沧海桑田,不可逾越。大哥当年的话可谓一针见血,不管父皇如何狠毒残暴,我始终会费尽心机为他开脱,我永远不是能弑父弑君之人……</p>
子扬乍闻辰旦下令重责一百军棍,倒未惊慌失措,神情镇定象是早有所料,并不痛哭流涕、磕头求饶,只按部就班地叩首领旨,便有两名亲兵上前,一左一右押着他出去了。星子心如刀绞,眼睁睁地目送子扬被挟持着远去,只恨不能冲出去追上他相陪。子扬却步履平稳,自始至终未看星子一眼。</p>
待子扬出去了,辰旦端坐在御案之后,若无其事地翻阅文牍,不理睬星子。星子垂眸跪侍,亦无言以对,膝盖剜心剜肺般的痛已被汹涌而来的无力感淹没。哪怕当初被穿了琵琶骨绑在火刑台之上,眼看着那淋透了桐油的柴禾在足下越堆越高,眼看着刽子手的刀锋寒光凛厉,都不曾这般无助无望。</p>
星子侧耳聆听,却听不见帐外有何喧嚣动静。脑子翻来覆去混乱不堪。是会把子扬带去军法处,还是就在帐外行刑?如果当众去衣施刑,痛苦之外更增一层侮辱,尊严扫地,这对他何其不公!</p>
一百军棍……星子抿住嘴唇,心头滴血,我曾经挨过两次一百军棍,那沉重如铁的大棒兜风而下的滋味……不!第一次没有打完。那是子午谷抗旨后,被父皇召见后以军法重责,恰好毒发,行刑之中屡次昏厥,生死一线之际正是子扬赶到,持免死金牌闯入御营,才救下了我!而如今轮到他因我遭难,我反倒袖手旁观了,连为他求情一句都不能……子扬本是最注重明哲保身之人,我到底将他拖下水了,是我有负于他……</p>
时间如凝固了一般,一点一滴分外漫长。已是定更,沉沉夜幕笼罩了重重营帐。这时方有亲兵进来,恭问是否传膳。辰旦令传,片刻一队亲兵捧着红木漆金的食盒鱼贯而入,丰盛的菜肴旋即摆满了数张长案。自从进了国境,不再愁军中给养,辰旦的饮食排场也非域外可比。</p>
辰旦笑着对星子道:“你来陪朕用膳吧!”听见父皇招呼用膳,星子甚觉意外,是父皇今日总算发落了子扬,杀鸡儆猴给了我教训,心情大好又要来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么?这些天,为防辰旦在食物中下药,星子饮食都是有一顿没一顿,但此时心痛难当,丝毫不觉饥饿,木然地应了声是,起身坐到辰旦下首。膝盖的银针虽已除去,椅上仿佛又生出无数的长刺来,令星子如坐针毡,片刻不得安宁。</p>
星子试着稳定情绪,如从前那样为辰旦布菜,辰旦却根本不动星子递来的菜品,但也不开口拒绝。星子明白,父皇是忌讳自己会动手脚,也就不再管他,只埋头呆坐着,任美味佳肴香气四溢,却咽不下一口。</p>
晚膳尚未撤去,一身是血的子扬又被亲兵拖了回来。一路血渍加水渍,留下长长的暗色印迹。子扬整个人湿漉漉的,象是刚才从水里捞起来,只胡乱裹了一件深色外袍,如抹布一般辨不出本来颜色。两只小腿却**着露在外面,鲜红的血迹正顺着脚踝蜿蜒而下。</p>
星子不敢细看他的伤势,只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面容。子扬面色惨白,混了血水泥土的头发散乱地披在额前,有气无力地半睁着一双眼睛,素来灵活狡黠的眼眸此时已浑浊黯淡,不见光泽。一百军棍不是小数目,打死打残也是常有的事,子扬竟还保留了神智,星子料想是行刑中途曾用屡次被冷水泼醒之故,一时心痛难当。</p>
子扬被人硬拽着拖到辰旦和星子面前,全然无法站立,亦难以跪下,挟持他的亲兵将他按下匍匐,四肢着地,姿势极为狼狈屈辱。子扬挣扎着抬头,肿胀开裂的的嘴唇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卑……卑职……谢……谢陛下恩典!”</p>
星子生平最恨的就是被毒打之后还得谢主隆恩,皮肉的痛苦之上更要以自贱自侮来自取其辱。如今见子扬的惨状,仿佛是自己趴在那里,那痛苦和屈辱感同身受,更是目不忍视。</p>
星子欲要转开头去,却听见子扬含含糊糊地唤了一声:“殿下……”</p>
“子扬!”星子终于按捺不住,一声焦急的呼唤脱口而出,子扬却没有回应,脑袋一耷,已是昏倒在地。</p>
辰旦冷漠地摆摆手,随从便又将昏迷不醒的子扬拖走,星子如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目光呆滞,失魂落魄。子扬方才的那声“殿下!”仍回响在脑中。他要对我说什么?是要向我谢罪么?可他何罪之有?还是怨我怪我,让他遭了这无妄之灾?想到往日子扬总是嘻嘻哈哈,全无上下尊卑之别,常嘲笑捉弄自己,星子真恨不能让他骂几句才好。</p>
星子突然明白了,父皇为何明明厌恶自己,今日又要故意示宠,让我同坐陪宴。父皇以子扬对我服侍不周降罪,又让子扬看到他对我的恩宠,是暗示我在皇帝面前说了坏话,撺掇他受罚……不过这样的反间计,以子扬的聪明和人品,该不会轻易上当吧?那天皇帝命他来服侍我,他便知其中有诈,无须提点,即与我心有灵犀、配合得天衣无缝。星子虽以此自我安慰,心痛却愈发难以遏制,上不上当又如何?终究是我害了他,这笔账本就该记到我的头上,可我又用什么去还?再见面时,我怎样面对他?我该怎样弥补他今日所受的一切?</p>
膳后,星子本想告辞回帐,待蒙铸照例夜半来时,叮嘱他好好照顾子扬。辰旦却偏要留下星子服侍,星子今日已除去了护膝,再拒绝辰旦怕他会生疑,若再将蒙铸牵扯进来就更是麻烦了,只好硬着头皮陪伴辰旦。按部就班地服侍辰旦上榻就寝,为他按摩,一举一动却象个心不在焉的傀儡,沉默寡言。</p>
“星子!”辰旦冷不丁地唤道。</p>
“父皇?”魂不守舍的星子似从梦中惊醒,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父皇”,一出口才发觉错了,辰旦斜睨着他,冷如寒冰的目光直射过来。星子霎时心如死灰,也不想辩解,此时挨顿毒打或许是对自己最大的仁慈了。遂叩首道:“罪臣失语,冒犯陛下,照例该责一百军棍,罪臣这就去军法处领责!”说罢叩首,自行起身告退。</p>
星子如此痛快地主动认罪求罚,辰旦愣了愣,忽记起,朕禁止他叫父皇后,他曾有一次失口叫错,自请了一百军棍,并放下话来,凡错一次便罚一百军棍。今日子扬挨了打,他是想故意请罚,以此赎罪么?</p>
“慢着!”辰旦突然开口喝令,星子停下脚步,茫茫然不知所措。辰旦简短令道:“去把那金丝牛皮鞭取来!”</p>
父皇是要亲自动手?也好,如今我的主要事务就是挨打受罚,除掉了银针,那鞭子便又派上了用场。星子抬头,正望见那挂在后帐御座之上黑黝黝的自制长鞭,不知何故,今日竟未锁在红木大箱子中,难道父皇有先见之明,已为我准备好了?星子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p>
星子漠然地应道“是”,上前取下金丝牛皮鞭,鞭子落在手心中沉甸甸的质感,带回那些记忆深处的点滴碎片。说起来,我亲手制成的这根皮鞭,第一次用它的人不是父皇,而是子扬,我求他试鞭,星子微微瑟缩了下肩头,仿佛左肩还印着那道火热的痕迹。今日正好以它来还我欠子扬的债,也是我罪有应得。</p>
星子捧鞭重回到辰旦榻前,双膝跪地,将牛皮金鞭高举过头,敬呈辰旦。辰旦披衣起身,套上一件浅白色襟口绣金边龙纹的睡袍,扎了根杏黄色腰带,于腰间松松地挽个结。一言不发接过鞭子,星子不待他下令,便转过身去,向外膝行了几步,驾轻就熟地卸去了上身的衣物饰品。为方便辰旦落鞭,星子身体前倾,以手撑地,摆成俯趴之势。</p>
星子的后背再度赤裎于辰旦面前,无数伤痕纵横交错,如打碎的白玉盘被胡乱地拼合一起。但原本深可及骨的棍伤、鞭伤已好得七七八八,伤处皆合口结痂,不再流血,有的紫色硬痂之下,已长出了浅粉色的新生肌肤。</p>
辰旦用鞭柄虚虚地点着那些伤疤,眼中的怒火一点点聚集燃烧,染成一片赤红。显然,有人一直在暗中照料他,为他上药疗伤。白日里星子的一举一动皆在朕的眼皮下,是子扬那小子半夜偷跑去找他么?除了他还会有谁?辰旦既已认定,一切迹象便只是加深了这种判断。</p>
哼!在朕面前刻意装成井水不犯河水,私下暗通款曲,把朕当成瞎子么?朕白养了他这么多年,食君之禄,不知忠君之事,竟敢背主欺君,朕打他一百军棍还真不是冤枉了!呵呵!看他挨了这顿打,又怎样再扮演这孽子的忠仆?</p>
辰旦手腕一抖,“唰”的一声便落下一鞭。鞭声卷着风声凄厉而过,如断裂的琴弦嘶鸣,划破后帐中的宁静。顿时,一道殷红的新鲜血迹于星子的累累伤痕间如刀刻下。星子轻轻抖动,随即稳住身形,平静地报出一声“一”。星子的忍耐乖觉却未换来辰旦怒火的稍为平息,与从前一样,辰旦的落鞭毫无章法,既狠且乱,似冰雹般噼里啪啦硬砸下去,凌厉的鞭影激得案上烛火摇曳不定。很快,星子后背刚刚愈合的伤口又被无情地尽数撕裂,血流满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