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六 罪臣
星子低眉顺目,无言以对。 辰旦但觉得他明摆着是有恃无恐,到底忍不住,恨恨地道,“你是在威胁朕么,朕就动不得你了?别忘了,你的养母还在朕手上!朕早知你心存贰心,离开上京时已有了安排!朕不杀你,只拿你养母为你的天命伟业殉葬,如何?”</p>
从蒙铸口中得知娘亲被安然救走,星子本不欲向辰旦提起此事以对质责问,权当毫不知情,哪知辰旦竟会再度以娘亲为挟?星子愣住,眨巴眨巴眼睛,半晌方回过味来。如果蒙铸所言为真,那父皇应该以为娘亲早已命赴黄泉,他亲自下令将她灭口,为何仍以她来要挟我?对了,父皇是认为我尚被蒙在鼓里,我当娘亲还被软禁在戈乐山中的小院中,只要他不让我得知娘亲的死讯,我就得一直受他胁迫……</p>
星子心中如打翻了调味瓶,百味杂陈,说不清是庆幸还是悲哀。听辰旦亲口吐出“早知你心存贰心,离开上京时已有了安排”之语,星子更是心如刀绞,这无疑是辰旦的自证。我固然不孝罔极,可父皇,你又何苦用残害我至爱亲人的手段来对付我?</p>
星子无言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双拳,辰旦见他不语,以为戳到了他的要害,愈发有了底气,语气更为严厉:“朕问你话,你没听到么?看来你不但忤逆亲生父亲,更将你的养母抛到了脑后!”</p>
星子抿抿薄唇,要不要告知父皇实情呢?但事关蒙铸的身家性命,我已经答应过要为他保密,而且父子之间猜忌已深,如果父皇知道了娘亲被人救走,毫发无伤,他必定更生挫折之感,更不能信任我。不如我将计就计,只当受他威胁,担忧娘亲安危,听从他的安排,或许可稍减父皇的戒心。</p>
星子压下起伏不定的情绪,再度叩首,面现惊惶之色:“罪臣不敢,伏请陛下开恩,养母善良无辜,毫不知情。一切罪责,皆是臣一手铸成,该由臣一身承担……罪臣衷心惟愿父母皆能颐养天年,一生平安。只是……罪臣还有几句话说。”</p>
这本是星子的肺腑之言,听在辰旦耳里却倍觉讽刺,恨意愈浓。见搬出阿贞来,星子顿从横行无忌变为诚惶诚恐,又有一丝异样的情绪闪过,是妒忌么?这该死的孽障,可以为素不相识的西域蛮子追杀朕,也会因一介乡野村妇而对朕俯首帖耳,朕这皇帝,朕这父亲,在他眼中却是昏庸残暴,一钱不值!</p>
不过,辰旦一言扭转了局势,亦暗自佩服自己深谋远虑,谅他孙悟空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就算他有通天的本领,也不过是个嘴上没毛的愣头小子!辰旦不复忌惮星子,便如稳坐渭水河岸的姜太公,微微后倚着紫绒金线绣团蝠如意纹的靠枕,不紧不慢哼了一声:“说!”</p>
星子言辞殷殷,神情恳切,便如玉阶之下赤心上谏的忠臣:“如今国中生变,而我军新败,又尚在异国境内,当此非常时刻,罪臣之滔天大罪陛下若要立即清算,怕会令军中哗然,不知何所适从。故罪臣斗胆乞请陛下恕臣死罪,罪臣决不会擅自逃跑,也不会再干预军务。恳请陛下暂忍一时之忿,待大军班师回朝后再治臣之罪。”</p>
星子不曾幻想父皇能放过自己,但无论如何得说服父皇此时此地不能轻举妄动,至于日后他会怎样对付我,那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走一步看一步了。心里又模模糊糊飘过一线希望,日久见人心,父皇若不杀我,或许终有一天会明白我的心意。</p>
星子几句话又如一桶冷水从辰旦当头浇下。辰旦虽赐了星子免死金牌,但他此番所为,早已超出辰旦所能容忍的预期,真恨不能即刻将其明正典刑,千刀凌迟,挫骨扬灰,以泄心头之愤。但辰旦从不是鲁莽之人,眼下能不能擒住他是其一,能不能治他的罪是其二。</p>
辰旦默默地盘算局势。大军远征受挫,苦战被围,星子矫诏投降,竟然一举顺利成功,短短两日内就撤出了全部人马。可见军毫无斗志,上下无人反对,都盼着留下性命早点回家,不愿再战,星子此举正中他们下怀。辰旦虽然恼怒,却也知道,星子说得没错,若宣布议和文书和罪己诏皆为矫诏,全军必定无所适从,恐反而会对朕心生怨意。朕纵有万种不甘,也不能再下旨令全军回师再战。而如今内患又起,正当用人之际,西征突厥的大军乃国中主力,断不能在撤军途中生什么意外。</p>
星子已下令天堂堡撤军,辰旦亦知天堂堡城外长期有色目叛军活动,算算时间,天堂堡的守军恐怕已接到命令,正在撤退之中。此时就算命人星夜兼程传旨,也是木已成舟,难以挽回。奎木峡叛军有十万之众,若乘胜挺进天堂堡,鲲鹏所部亦难相抗。朕又无法再抽调兵力兼顾色目……而失了天堂堡的基地,朕的大军在色目境内,便如无根的浮萍,绝不可久留。</p>
最恨的是,朕身边竟无一可倚畀信赖之人!辰旦瞪视着星子,他真的是那无所不能天神般的尊者?朕从前怎未发现他有此能耐?但他只手逆转战局,救了突厥色目,却不能为朕所用,朕绝不能留他!</p>
辰旦的呼吸又渐急促,恨不能将眼神化为利刃,把眼前之人砍成千千万万的碎片!朕若此时清算他罪行,一则已于事无补,徒生混乱;二则更让旁人察觉朕存在致命弱点……但朕若不将此孽子之罪诏之天下,那岂不是意味着朕只得承认完败,眼睁睁地看着色目复国,默认那罪己诏是朕所授意,让蛮夷肆意侮辱朕,让臣民毁谤笑话朕?而照这孽子的意思,朕不但不能动他分毫,还得忍气吞声虚以委蛇,好好地将他供着,以掩人耳目,免得他人生疑。简直是……欺人太甚!</p>
辰旦五内如焚,竟又无可奈何,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遭遇这般奇耻大辱,更没想过会这般窝囊透顶。辰旦沉默对峙,许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星子见辰旦脸色铁青,泛白的嘴唇微微翕动,怕他有什么好歹,下意识地轻唤一声:“父皇?”</p>
一声“父皇”惊醒了辰旦,辰旦登时怒不可遏:“你叫朕什么?你胆大包天为所欲为,朕的话全当秋风过耳,朕只能听凭你摆布么?”</p>
星子见辰旦目呲尽裂,一颗心便如浸泡在黄连水中,漫过无边的苦涩。他早已不惧辰旦的愤怒,只是……求仁得仁,而今父子恩断义绝,水火不容,便是我要的结果么?星子俯首:“罪臣妄言冒犯陛下,稍后罪臣自去军法处领责。只是罪臣伏请陛下准臣所请,回国途中仍由臣服侍陛下。待大军平安返京后再行处置。”</p>
辰旦听星子要主动去军法处领责,稍稍冷静,好在朕以他的养母为筹码,料他也不敢太过放肆!照目前的情势,大约也只能按照星子的意见,全军稳定才是第一。如此他不但诡计得逞,朕还要白白地被他一路挟持么?</p>
辰旦思绪百转,只得安慰自己,成大事者能屈能伸,君子报仇,尚且十年不晚,何况朕还是一国之君!古往今来,凡帝王之路皆是坎坷艰险渡尽劫波。勾践曾卧薪尝胆事于夫差,汉高祖刘邦曾臣服于项羽。本朝太祖起事之初,数被官兵围剿追堵,不得不万里投荒,辗转边陲,几濒绝境,后来主动接受招安,归顺前朝,十年生聚方东山再起;本朝太宗,虽屡立战功,却功高震主,不受宠于太祖,三起三落,未曾被册立为储,最终还不是君临天下开一代帝业?帝王之道,从来不拘一格,朕且忍下这一时之辱,待稳定了形势,摸清了他的底细,再寻对策。总有一天,朕要这孽子悔之莫及,至于突厥、色目,朕也必将卷土重来,以雪今日之恨!</p>
可辰旦虽是这样自我安慰,心头仍忍不住涌动一丝丝别样的情绪,说不清是难过,是疼痛还是自嘲。这孽障初生之时,朕就知道他乃不祥之物,克父克母,可惜没来得及斩草除根;十六年后,阴差阳错与他重逢,朕念及他是朕的骨血,竟让他回到的身边,以父子身份相处,甚至朕还认真策划过立他为储,日后传位于他!即使他与反贼勾结,即使他一次又一次地忤逆朕欺瞒朕,朕都宁可相信他。他不愿为朕效忠,甚至不惜一死,朕仍不肯正视现实,直到他翅膀硬了,终于反戈相向,给予朕致命一击……可笑朕曾谓他是妇人之仁,却不知朕才是养虎为患,酿成大祸!呵呵,呵呵,他是朕的儿子,朕落到今天这田地,也算是咎由自取!</p>
辰旦虽不置可否,星子察颜观色,知他已默许了自己的请求。不管怎样,我还可以多服侍父皇几日,多陪伴他几日,哪怕不能以儿子的名义,哪怕会付出至为惨重的代价……</p>
星子深深叩首:“罪臣谢陛下恩典。”辰旦侧过头去,看也不看他一眼。御帐内的空气如凝固了一般,炉火未灭,天色已明,日光将明黄色的御榻镀上一道金边,愈发明亮灿烂。辰旦却如寒冬腊月置身于冰水之中,无可抵挡的寒冷一点一滴浸入每一寸骨髓,连呼出的热气也瞬时凝结成冰。</p>
辰旦沉默良久,心头仍有许多疑团,不如索性问个明白,开口时平静的声音亦弥漫着冰寒的气息:“你从前不曾有刀枪不入的功夫,是哪里学来的巫术?”</p>
星子苦笑着回答:“回陛下,罪臣在圣地天门山顶开启真神神谕时,同时得到了一件陨铁所制的天赐宝甲,因此可刀枪不入。”</p>
“哼!”辰旦冷笑一声。他上次来献解药,朕亲自查验他后背伤势,并未见他穿了什么宝甲,必是那时藏起来了,怕被朕发现。也不知此时是否在身上?呵呵,孽子行事当真是滴水不漏,巧舌如簧,骗得朕团团转。</p>
天门山辰旦自然是知道的,白玉为山,如广寒琼宫,瑶池仙境,实乃凡间难求的奇景!只是朕曾派人多次搜山,除了晶莹白玉,十几年来,从未见过什么神谕、宝甲,未料蛮夷还留了这一手!可惜那玉山得而复失,一纸矫诏便拱手让出,早知如此,朕就算不能守,也必将之毁个干干净净!</p>
辰旦压下心中懊悔,又问:“新月城你是怎样攻破的?”</p>
战事已定,也无甚可瞒,星子据实以答:“回陛下,师父曾送给罪臣一份西域地图,备极详尽,其中标明了一条从新月城内通往城外的密道,密道古老陈旧,早已废弃多年,突厥军中亦无人知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