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搀扶她起身,伊兰艰难地站起,即面向西方跪下,双手合十,默默诵经。这是她自晓人事以来再熟悉不过的功课,但今日口中喃喃地念着烂熟于心的经文,心情却再也不能平静。</p>
星子不便打扰她祈祷,稍稍退后几步。伊兰平日里在天方殿中,都是独自于专设的祷告室中,念诵经文,便如与真神对话,将灵魂沐浴于天地圣光之中,洗去尘埃污垢。从小到大,不论经历什么艰难困苦,当面对真神之时,伊兰都能心如止水,胸无点尘。此时却总觉星子那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p>
他……他竟是那人的儿子,便意味着我无论何时拔剑相向……他都会不顾一切地拦在我面前,我不能冒犯他,也就没有办法再为父亲报仇,十六年的努力皆化为泡影……难道我想怨恨尊者么?不!不!他是真神的使者,我怨恨他,就是怨恨真神。不敬真神,那是生生世世都得下地狱的大罪过!尊者奉神谕而来,拯救了突厥,拯救了色目,也拯救了我,恩德比天门山更高,比桑干湖更深,我怎么能因为个人的恩怨而对他心存不满?暴君灭亡了色目,杀害了我的父亲,害得我国破家亡,害得无数色目人流离失所,受尽苦难。而他的儿子挺身而出,助色目复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真神的安排,都是天意注定,我怎么能怀疑真神的圣明?</p>
可是,他说他要娶我,他如果不是开玩笑……他待我这样好,我本该全身心地奉献于他……一念及此,伊兰面颊登时滚烫如火,可挡不住混乱的思绪……如果,如果我嫁给他,不但再不能找那暴君报仇,还得称他一声父亲,侍奉他,孝敬他,那岂不是真正的认贼作父?我……前两日于赤火营中不堪回首情形浮现,经历了那样的屈辱,我如果再见到那暴君,他对我百般侮辱,就算我不杀他,又怎能装做若无其事?</p>
伊兰不敢想下去,只怕再多想片刻就要疯掉。拼命将全副精神都集中在祈祷之上,又翻来覆去念了三遍经文,才勉强平复了情绪。不管怎样,我都不能怀疑真神,怀疑尊者,何况,尊者向我坦诚他的身世,就是要我认真考虑,他并没有强迫我做什么,我怎么这样惊慌失措?</p>
伊兰祷告的时间无聊而漫长,星子静静地候在一旁。看她全神贯注祈祷的模样,星子忽想到了尼娜,尼娜祷告时也是这般虔诚而专注……还记得初入突厥她缠绵病榻之时,我也曾日日照顾她,事无巨细,亲密无间,俨然情侣。我要是娶了伊兰为妻,尼娜该怎么办呢?难道真的如师父所说的,让尼娜做小,我坐享齐人之福?伊兰孤苦可怜,我绝不能背弃她,但伊兰和尼娜素来不睦,以伊兰的性子,怕是容不下尼娜,我……我也没有信心能让两人和睦相处。</p>
星子暗中苦笑,论出身地位,论能力品格,都会是伊兰为大,那我又怎能舍得让尼娜屈居人下,受一辈子委屈?与其误了她,不如以兄妹之礼相待,送她回国王摩德那里去。摩德既然收了她为义女,便是突厥的公主,要找个好人家应是不难,我也好放心了……</p>
尼娜娇憨可爱的神情挥之不去,她会嫁给谁呢?谁有那般好福气娶到她呢?曾对尼娜说过多少甜言蜜语,如今蜜都渍成了酸酸涩涩的青梅……念及从此再不能与尼娜亲昵玩笑,朝夕共处,相识相伴的一段段往事清晰如初,涌上星子心头,说不清心头的千般滋味,就象是贴身穿着的小袄要拱手送人,割舍不下。尼娜对我固然是一往情深,我于尼娜,亦非是无情无欲,但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鱼和熊掌不能得兼,既承诺了伊兰,也只好忍痛割爱了。</p>
伊兰祈祷完毕,深深俯首,向真神请罪。末了,又转向星子,叩首道:“奴婢对尊者有过不敬的念头,诚心向尊者请罪。”伊兰连说了两遍,星子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恍若未闻。</p>
伊兰匍匐于地,帐内一片沉寂。良久,星子方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啊?”怕被伊兰瞧出了什么端倪,慌慌张张地将伊兰横抱起,放回榻上,方开口问:“伊兰,刚才你说什么?”</p>
伊兰躺在星子怀里,再说请罪的话便觉滑稽,面上红晕愈盛,硬着头皮道:“奴婢方才向尊者请罪。”</p>
“请罪?哎,你怎么了?又来唱的哪出啊?”星子满不在乎地随口笑问,却似欲盖弥彰想要掩饰自己心中的慌乱。</p>
伊兰沉默着思忖该怎样开口。星子也无心多去揣摩她的想法,笑嘻嘻岔开话题:“你要请罪啊,请罪便要有点诚意,哪有空口请罪的?先亲我一下!”星子偶尔和尼娜开些没大没小的玩笑,今日顺势来逗逗伊兰。</p>
伊兰对男女之情全如一张白纸,星子语气暧昧,口中说的话从前是半个字也未听到过,伊兰顿时羞得颊染红霞,窘迫难堪,不知如何是好,只恨不能地上裂开条缝钻进去。伊兰娇羞的模样落入星子眼中,更是勾魂摄魄,嘿嘿一笑:“今日你还伤着,暂且算了,不过你记着帐,你可欠了亲我一下,以后是要还的,还要另算利息哦!”伊兰别过头去不做声。星子扶她躺下,温柔地为她阖上双眼,轻声道:“你再睡一会吧!”</p>
伊兰折腾了这一阵也累了,外伤在星子的照顾下,似乎不再那么疼痛难忍了。伊兰虽闭着眼,感受着他的气息,竟是从未有过的安心。</p>
待伊兰醒来时,已近傍晚。星子又喂她喝了一碗鸡蛋粥,服了内服的药,换了外敷的伤药。料理完毕,星子在伊兰榻前坐下,不再嬉皮笑脸,正色道:“伊兰,明天我们得回突厥营中了。”</p>
伊兰闻言,整个人如落入冰窟,表情顿时僵硬,愣了半晌,点一点头,却没有说话。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去啊……我所中的毒已排出大半,服药后暂无性命之忧,内伤也大体痊愈,剩下的只是些皮肉伤痕,虽然疼痛,但回营不是太大的问题。军中不可一日无帅,如今奎木峡前大军对垒,正是两国决战的最后关头,尊者已离开营地两三日了,没有理由再拖延不归,而我,也必须给出一个交代。</p>
不知怎地,此番与星子相处了短短一日,伊兰回想天方殿中一成不变的生活,便如枯井古墓中的行尸走肉。曾经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度过,如今却再难忍受。但就算我想重回天方殿,怕也只是我的奢望吧!被敌人剥光了衣服毫无遮蔽,于大庭广众之下示众,我又怎么可能再回到那天堂般圣洁庄严的殿堂,再去当那高贵纯洁的圣女?唯有通往地狱的大门为我而开,我不能以死谢罪,也得用我的一生去清洗这罪孽……尊者对我说了那么多,为我做了那么多,这是我今生最难忘的一天,他对我的好,就让我永远藏在心底吧!</p>
伊兰无声地垂下螓首,帐内一角黯淡昏黄的灯光映着她纤细单薄的侧影,失了血色的苍白面容透明得象一张薄如蝉翼的剪纸般,了无生气,弱不禁风的身形不堪盈手一握,仿佛承载着万钧重荷,摇摇欲坠。星子的心不觉抽痛起来,她不是那万人之上的高傲圣女,只是一个受了伤需要我保护,孤苦无助的柔弱女孩。</p>
星子揽住她肩头,柔声安慰道:“伊兰,你不用担心,一切由我来安排,你照我说的去做便好。我以我的生命起誓,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一分一毫。我现在得出去一趟,你再休息一会。”说完起身,换上黑色的夜行服,蒙了黑纱面巾,趁夜出去了。</p>
伊兰不便询问他去了哪里,往日泰山崩于眼前,她亦不形于色,此时见星子飘然离开,却是坐卧不安,神思不宁,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星子担忧。伊兰半闭着眼靠在榻上等了一个多时辰,漫长得犹如过了一生一世。帐外已是夜阑人静,万籁俱寂。忽听得帐外轻响,却是星子裹着一股寒风冲了进来,手上多了一只黑色的大包裹,面上的黑纱不见了,换成了往日营中所戴的银色面具,一双蓝眸恰如夜空中的星辰闪闪发光。</p>
星子取下面具,冲伊兰眨眨眼睛,一副小孩子抢到了喜欢的果般得意洋洋的表情。“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星子将包裹放在榻前,一层层打开,却全是伊兰素日常用的衣物饰品。里外裙衫,头巾面纱,甚至内衣鞋袜,无所不有。</p>
“尊者?”这大大出乎伊兰的意料。她赤身**被星子从高台上救下,无一丝片缕蔽体,这两日一直凑合披着星子的外袍,不免狼狈尴尬,十分不自在。星子提出要回营,伊兰无衣服可穿,又羞于启齿求助,噩梦般的经历更不愿一字提及。哪知星子竟会专程回营为她取衣。</p>
“这些是我方才回你的营帐中拿来的,你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重要的东西?”星子解释道。伊兰略略翻检了一番,他当真是心细如发,体贴入微……想着自己的身体被他看了个尽,连贴身的小衣也是他准备,伊兰愈发双颊红透,不敢做声。星子见她不说话,娇羞尽显,心下愈生怜惜。</p>
星子深知她的顾虑,一副成竹在胸的语气,“你放心,除了你的两名贴身侍女,没有旁人知道。明天天亮之后,我们便一同回突厥营中去。你仍是象从前那样打扮,蒙上面纱,尽你所能保持一切如常。我则会告诉全军上下,昨日被抓住绑在高台之上示众的那人不是你,而只是赤火国人为了扰乱军心找来的一个冒牌替身。你早已安然脱险,从不曾落入敌手。”</p>
“尊者……”伊兰的语气有几分惶恐犹疑,“可是,信奉真神的人不能说谎……”</p>
“又不是让你说谎欺骗真神,怕什么?”星子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给伊兰打气,“真神在天上,俯瞰世间,谁也骗不了他。至于旁人么?这事全是我安排的,和你无关。我反复说了,我又不信奉你们的真神,就算我说谎,要下地狱,也是我一个人下地狱,你怕什么呢?”</p>
伊兰虽觉星子本是真神使者,却口口声声强调自个不信奉真神,实在是匪夷所思,但又无言反驳。星子不满地反问她:“那你说,你还有什么好办法?你如果据实以告,你的死活先不论,突厥、色目诚然军心混乱,而赤火国更会以此为把柄,让你们所信奉的真神从此贻笑于天下,这便是你想看到的结果?”</p>
“是奴婢一时鲁莽,以至后患无穷。”伊兰合十道,声音里尽是深深的悔意。</p>
“别说这些有用没用的了,现在不是要你认错悔罪的时候。”星子打断她,语气有一种令人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就听我一次,你如果接受不了,就当前天你已经死了,被绑在那根柱子上面时就死了,一切屈辱痛苦也都随你死去了。今日是你还魂归来,重获新生,无论前世发生了什么,都和现在的你无关。”</p>
“还魂归来,重获新生。”伊兰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突然,似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漆黑夜空,伊兰本是黯淡的眼神倏然变得清明如水,“我知道了,尊者的再生之德,奴婢永世不忘。”</p>
星子暗中赞叹一声,伊兰当真是冰雪聪明,一点就透,遭此大难,亦能明白事理,拿得起放得下,境界与那些只知道陷在个人情绪中要死要活的俗妇怨妇不可同日而语。星子会心地笑一笑:“客套话多说无益,你只要肯照我说的去做,我便再无他求。时间还早,我也去睡一会,天亮时我叫你。”星子说罢,轻轻地抱一抱伊兰,便离开到旁边的莫不痴帐中,与师父抵足而眠。他这几日奔波忙碌,诸事繁杂,未曾休息片刻,此时疲累已极,一头倒地便沉沉睡去,待醒来时,帐中已熹光微露。</p>
星子忙鲤鱼打挺跳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入伊兰帐中,惊讶地发现,伊兰竟已收拾停当,淡黄色的长裙摇曳垂地,轻纱蒙面,只露出一双蓝宝石般的眼眸在外,娉娉婷婷俏立当地,裙袂飘飘,恍然犹如初见之时。</p>
星子松了口气,伊兰这样子,不说旁人,就是自己也不能相信她真的曾落入敌手,遭遇大难羞辱。星子笑嘻嘻走近:“你身上有伤,怎么不等我来帮你穿衣服啊?”他这话明是关心,却说得十分暧昧。伊兰对星子的调笑**,一律都是闭口不答,这回也不例外,只微微侧头避开,而心中一想到自被救下后,星子为自己料理一切,穿的也是他的衣服,心跳顿时快了数倍。</p>
星子又喂伊兰服了药,莫不痴的药甚为有效,伊兰的外伤虽尚未痊愈,已能独自行走,行动虽略迟缓,却无重伤之态。来不及用早餐,星子先回帐更衣,换上往日常穿的一套玄色长袍,束紧腰带,带了银色面具,便领了伊兰向莫不痴告别。</p>
伊兰随星子进帐,跪地拜见莫不痴,叩谢救命之恩。莫不痴见她前倨后恭,料星子已劝得她回心转意。虽听不明白突厥话,他二人情意款款,如胶似漆,瞎子也能看得出。莫不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挥挥手示意伊兰起来,不必多礼。星子遂和莫不痴商议好,待星子回营后,莫不痴即潜入赤火军中暗中看顾谷哥儿,等战事尘埃落定,再设法接走伊兰,回黄石山疗伤。伊兰伫立一旁静静地听着,也不多语。</p>
二人告辞出来,星子便戴上那银丝面罩,二人同行赶回突厥军中。此时正是旭日东升,火红的晨曦一点点撕开乳白色的薄雾,一轮朝阳喷薄而出,千万道金光将远处变幻的云霞,近处起伏的山峦皆染得五彩斑斓。江山如画,旖旎多情,伊兰与星子并肩而行,但觉映入眼中的万事万物,沐浴在晨辉之下,皆是生机勃勃,与往日周遭的一片阴沉灰暗迥然不同,就连扑面而来清冷凛冽的晨风也似带了一丝丝暖意。</p>
曲曲折折的山路蜿蜒延伸,望不见尽头,仿佛真如一段全新的生命铺陈于前,通往未知之处。伊兰偷偷侧眼瞄了星子一眼,却发现星子正凝视着自己,面具后的眼眸带着温柔笑意,似蔚蓝的海波荡漾。伊兰羞涩转头,星子却就势握住了伊兰的柔夷,那宽厚而温暖的掌心传来坚实的力量。伊兰任他握着,深深吸一口气,直面前方,不管这漫长的道路,通向天堂或是地狱,不管会有多少崎岖坎坷,雨骤风狂,有他在身边,便是世上最安全最安心的所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