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兰没有抗拒,将脑袋埋在星子胸前,一动也不动,更没有一点声音,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p>
良久,伊兰轻轻推开星子,从容地理了理额边散乱的鬓发,神情恢复了古井般的平静:“尊者,奴婢想要一碗水。”星子以为她口渴,忙起身从牛皮水囊中倒了一碗清水给她。伊兰接过,却不喝,放在榻前。拿起莫不痴适才留下的小瓷瓶,拔开瓶塞,倒出一枚黑色一枚白色的药丸来,于掌心中摩挲良久。</p>
星子不解其意,记起莫不痴方才送药时说伊兰知道此药的用途,随口问道:“这是什么药?师父是要你服下吧?”</p>
伊兰摇摇头,并不作答,几不可闻地轻轻叹息一声,将那枚黑色的药丸放入水碗中,药丸于水中化开,一丝一缕,如帐外扯不断的绵绵夜色,将一碗清水染成浓墨一般。星子更是不解,伊兰却又另外要了一碗水,放入白色的药丸。</p>
等了片刻,伊兰轻轻地道:“能给奴婢一卷白布么?”</p>
星子见她神神秘秘,不知搞什么鬼,反问道:“你要白布做什么?”</p>
伊兰轻声答道:“尊者稍候一会就知道了。”</p>
星子虽纳闷,料想白布无害,便从莫不痴放在角落里的包裹里找出一些白布给她。伊兰称谢,却又道:“尊者能否出帐回避少时?”</p>
“你……”星子委实不敢再将她独自留在帐中,“为什么?”</p>
伊兰眨了眨眼睛:“尊者放心,奴婢虽然欺骗过尊者,但并非不识好歹言而无信之人。就算奴婢不为自己,也当为色目国活下去。尊者等半个时辰后再进来,好么?”</p>
星子不知伊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到底男女有别,不便多做坚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伊兰的眸中满是歉意。星子一言不发退出帐外,不敢走远,只站在帐篷门口,凝神听伊兰的动静。悉悉索索似在忙碌着什么,后来便没了声息。</p>
“伊兰?”星子不安地唤道。</p>
“还请尊者稍候。”伊兰语气平稳,星子总算稍稍放心。</p>
此时天色已蒙蒙亮了,凛冽的晨风如刀锋拂过面颊,乳白如烟的雾气缭绕山谷之中,一线淡蓝色的晨光照着山巅积雪,反射着朦胧的光。莫不痴的帐中仍不见动静。星子握着雷伊剑,说不清此时的心绪,我真的一步步如伊兰所愿,当了色目的国王么?这到底是福是祸呢?</p>
过了约有半个时辰,果然听伊兰出声:“尊者请进。”星子复回到帐中,伊兰仍坐着,却用白布蒙着头。那两只碗中的水已一滴不剩,地上一团肮脏的白布,隐约可见血污。星子以为伊兰受伤,失声大叫:“伊兰!”正要揭去她的头巾,伊兰却徐徐地撩开了白布,星子顿时愣在当地。</p>
原来伊兰已卸去易容伪装,露出本来面目,恰似雾散天青,一轮明月排云而出,皎洁之光将漫天阴霾一扫而尽。伊兰洁白无瑕的面庞犹如羊脂玉精雕而成,细嫩肌肤如同抛光打磨过的象牙,有丝缎般的细微光泽。纵是蓬头乱发,衣冠不整,仍如仙子临凡般清丽高贵,不染半点俗世尘埃。双唇染出浅浅的一抹微红,惟衬得那一双澄蓝明眸深不见底,清澈如水,晶莹如珠。</p>
星子一眨不眨地望着伊兰,姣姣容颜竟有几分似曾相识,似梦中曾经见过,她原本就该是这样的……两人静静地凝视,世间万物似都已消失,目光中交换了千言万语,伊兰那湛蓝的眼眸渐渐化为一泓秋波,柔情似水荡漾心扉。星子情不自禁,捧起她的面颊,在她的唇边落下轻轻一吻,虽未尝甘甜,也已如饮醇酒,令人迷醉。伊兰顿时双颊绯红,含羞带嗔,竟是从未有过的娇憨可爱。</p>
伊兰虽杀伐决断,才高志坚,可于男女之情上却是未经人事,茫然无知。懵懵懂懂中被星子一吻,羞得忙转过头去,不敢再与星子对视。星子回过神来,深觉自己举止唐突,眼下可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机。忙放开伊兰,正襟危坐:“对不起。”星子歉然道,方才我还说有耐心等她,不会强求……我毕竟是她的仇人之子,她能不能真正接纳还未可知。我若轻薄了她,岂不是乘人之危,挟恩图报?不知何故,尼娜俏皮的面容忽在眼前一闪而过……星子如做了亏心事般,登时亦红了脸。</p>
忽听莫不痴在帐外呼唤,星子忙应声出去。走到帐门前,又放心不下,回头看了一眼,伊兰端坐在榻上,唇边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恬淡微笑,衬着她因长期不见日光而苍白近似透明的面色,便如透过迷蒙晨雾照在皑皑白雪上的几缕明媚阳光,美得令人炫目。</p>
伊兰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星子从未见她笑过,原来她的笑容竟这般美丽,星子不由看得呆了,差点迈不动脚步。直到莫不痴又在门外唤了他一声,星子才忙忙地跑出去。</p>
此时晨雾渐开,半明不晦的微光染得淡蓝色的天空犹如一块温玉。莫不痴笑嘻嘻地看着星子,星子不知师父是否知道刚才那幕,表情尴尬。莫不痴递给星子几个药瓶,揶揄地眨一眨眼睛:“以后由你来服侍你的媳妇儿,我就不进去了。”</p>
星子知道莫不痴是因伊兰现了真容,怕她难堪而故意避开,心中感激师父心细如发,体贴入微,接了药,谢过师父。留下雷伊剑之事总该向师父禀告,征询他的意见。星子拉了莫不痴到一边,将伊兰执意要将色目王位相托之事说了,末了问:“师父,弟子已暂时答应先拿着那雷伊剑,将她稳住再说,但也不是长久之计,此事关系重大,您认为弟子该如何做是好呢?”</p>
莫不痴轻抚长须,哈哈一笑:“你不已是万民敬仰至高无上的尊者了么?怎么这点事情还来问我这个老头子?”</p>
莫不痴虽与星子玩笑惯了,星子此时却不敢造次,垂手道:“师父莫要取笑弟子了!弟子前段日子,因师父不在身边,不得不自作决定,到现在弄得乱七八糟,三国之态,已成骑虎之势,好容易盼得师父驾临,还望师父指点弟子一条明路。”</p>
莫不痴仍笑嘻嘻的,似不以为意:“鸟儿大了都是要离开窝的。你师兄也好,你也好,都已能独当一面。你们自作决定,自担后果,何须再假惺惺地问我这糟老头子?”</p>
星子听莫不痴提起师兄,眼下西域战局未了,箫尺又已在南方起事,如今进展如何尚不得而知。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星子更觉头痛欲裂,哭丧了脸,哀求莫不痴道:“师父,事关重大,徒儿年轻识浅,行止多有差池,师父帮徒儿出个主意吧?”</p>
莫不痴上上下下打量了星子一阵,始终一副玩笑口吻:“主意么?依为师愚见,眼下你有三条路可选,天堂地狱不过一念之间,就看你怎么想的了。第一条,顺水推舟当上色目国王,待伊兰伤愈后娶她当王后。你若要当西突厥国王,估计那国王也会拱手相让,从此你统一东西突厥,江山美人同入怀,有了本钱与你那父皇分庭抗礼,对峙到底。你那昏聩残暴的父皇终究不会是你的对手,你成为一世霸主,开创不世之业,正在其时;第二条,不当王不称霸,带着你那两个小美人隐居山林也好,浪迹江湖也好,享尽齐人之福,逍遥自在,把从前的诸般恩怨都放下……”</p>
星子听不下去了,唤了声“师父!”,语气里已颇有些不满。</p>
“好吧,”莫不痴忽敛了笑容,冷冷地哼了一声,口气不善,“你觉得为师在信口开河,说得没边没谱是吧?头两条你都不选,那看来你是决心走第三条路了。等到和谈既成,赤火国撤军,你便乖乖地辞了这尊者之位,回到你那暴君父皇身边去,负荆请罪,认错投降,任杀任打,任他奴役,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继续过那暗无天日的地狱生活。天堂有路你不去,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既然主意已定,又何必多此一举来找我?”</p>
星子无言以对,只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如果没有得到养母阿贞的噩耗,师父说的这最后一条路可谓是一针见血,不是没打算过回国认罪,但娘亲那座沉重的墓碑,已横亘在自己的心上,重愈千斤,压得人喘不过气来……</p>
星子沉默了许久,方开口道:“养母之死,弟子须查一个水落石出,再做决断……”停了一会,只觉心头仍似被掏空了一块,空空荡荡。星子声音里已无往日自信,几乎是徒劳地解释道,“何况,大哥如今既已起事,内乱已成……师父不是也曾说过,父皇和大哥之间的仇怨,唯有弟子能够设法化解,弟子……弟子亦不能袖手旁观,更不能远走高飞,须回国斡旋……”</p>
“嗯,”莫不痴点点头,偏着脑袋饶有兴致地望着星子,“不错,有担当,有志气!但你想什么法子来化解?他们二人都拥兵万千,你的力量在哪里?”</p>
“我……”我的力量?星子张口结舌,他能想到的,无非在双方之间调停,那必须同时得到父皇和大哥的信任,就凭我单枪匹马,赤手空拳,谈何容易?莫不痴一言惊醒梦中人,星子睁大眼睛,“师父,您的意思是,我可以借色目之力?”</p>
莫不痴眯了眯眼睛,淡淡地道:“乃知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正如你手中的启明剑,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就算你想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来普度众生,也得有观音菩萨那无边法力才行。”莫不痴面现不屑,“一无所有之时,你是能求战呢还是求和?凭你一句话,就能化干戈为玉帛么?”</p>
莫不痴斜睨着星子,鼻中哼了一声:“你知是行非,首鼠两端,又有何益?你在西突厥做下了这番轰轰烈烈的事情,将你父皇逼到退无可退,才与他议和。难道你会不知道,如果仅凭你一张嘴劝谏游说,任你口灿莲,也无济于事么?你现在装什么糊涂?化解你父皇和师兄的深仇大恨,能比这容易么?赴汤蹈火一场,却将成果拱手让出,是怕得罪你那暴君老爹,还是想给自己立个不图名利的牌坊?”</p>
星子登如醍醐灌顶,心悦诚服地点头不已:“多谢师父提点,弟子明白了!”停了下又踌躇着开口,“师父的意思,是要弟子答应伊兰的要求么?但弟子不久一定是要回国的,如何能掌管色目呢?”</p>
莫不痴晒然一笑:“伊兰这些年不在色目境内,她又是如何掌管色目的呢?何况,她要你为色目之王,是想要你事必躬亲,日日临朝问政么?借你之名,统而不治,好一步妙棋!她果真是阿曼特之女,竟有此智慧见识!我该说的都已说了,你好好想想,别辜负她的苦心,别错过大好良机。”</p>
统而不治,是要我当个挂名的国王么?或者是做个傀儡?星子似懂非懂:“师父,那我该怎样……”</p>
莫不痴有些不耐烦了:“你还要我手把手地教么?让老头子我歇几天不成么?”</p>
星子汗颜:“弟子鲁钝,让师父操碎了心,弟子知错。”</p>
莫不痴袍袖一拂,撇下星子,径行回帐,星子目送莫不痴离开,思忖着他方才的话,复想起前几日伊兰之语,色目国纵然复国,若无令人信服之人登基为王,恐有内乱分裂之祸!她要借我的威望来稳定大局,统一色目,我也正可借色目之力为我所用,以为外援。倘若只是要我担个名,不统管他们的国内事务,倒也是正中下怀。</p>
星子想通了其中关键,便回帐去问伊兰。伊兰正半闭着眼靠在榻上养神,听见动静,睁开一双妙目,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眸中微有探寻之意,却不言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