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五 月夜
星子想笑,咧一咧嘴,最终却化为了苦涩的叹息。 仰头望天,头顶深邃的天空如一匹光滑无垠的宝蓝色锦缎,铺陈苍穹,不见一丝云彩。眼中却酸痛难当,有什么东西如清晨的薄雾,模糊了视线,几颗寥落星辰幻成一片微弱的光。星子索性取下银丝面具,寒风刮在面上,深深地吸了口气,让那冷冽的风沁入心扉。</p>
还记得我“临死”之前,孤灯耿耿的御营中,父皇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泪水纵横,他那样无情的人,却为我落泪了……我的心好痛好痛,可是竟说不出一句话,那时我只想活下来,活下来承欢膝下,侍奉他一生。可当我“复活”之后,我却离开了他,决然与他为敌,甚至将他逼到了四面楚歌山穷水尽的地步……</p>
星子从怀里摸出一支碧箫,通体透绿,犹如玉雕。这是在黄石山时星子抽空做的,黄石山翠竹如碧玉,倒是制箫的好材料,有时和谷哥儿玩耍时,奏上一曲。星子前往西域时便随身带着,后沦陷突厥军中,被押解进京,碧箫和别的随身之物一起落入突厥国王摩德手中,又辗转归还。</p>
耳听得山下歌声隐隐约约地传来,星子将碧箫凑在唇边,一缕乐声随风泻出。箫声初时有些生疏,象是稚子无助的呜咽。渐渐地,旋律变得熟悉,悠扬的箫声诉不尽思乡之情,融入银色的月光,如清辉洒满山巅。</p>
时隔多年以后,星子终于能体会箫尺大哥当时的心境,历经沧桑却又无处诉说,走遍天涯却又无处寄托……或许只有这明月,这碧箫,能让心灵获得片刻的宁静……星子沉浸在如怨如慕的箫声之中,浑然忘了身外之物,眼泪无声无息,不住地滑落,星子也不去擦拭,任那泪水被风干。此时此地,没有人会看到,再不需要戴着伪装的面具,不需要在内心的煎熬中无穷挣扎。</p>
不知过了多久,皎皎月轮已近中天。一曲既终,星子眼角余光无意识地一瞟,蓦然惊觉,身侧的青石映出一条长长的人影!有人窥视在侧,咫尺之间自己竟然未曾发觉!星子骤然一惊,沉声喝问道:“谁?”</p>
“奴婢拜见尊者!”耳旁传来伊兰动听的声音,衣裙悉索,似在跪下行礼。</p>
星子舒了一口气,伊兰轻功炉火纯青,我未察觉也是难怪。欲要转头,发现自己面上泪痕未干,面具也扔在一旁,便有几分尴尬,进退两难。星子不动声色地拭去了腮边泪痕,仍是背对着她,淡淡地问:“山高路险,圣女何故来此?”</p>
“奴婢是被尊者的箫声吸引来的,”伊兰的低语如风中银铃轻响,“不想尊者竟有这般高韵雅兴。”</p>
星子心事万端,也不想去探究她的话是真是假,有何深意,仍不回头,语气淡然:“军中若无什么要事的话,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还请圣女先回吧!”</p>
伊兰徐徐起身,却一反常态,并不遵命告退:“夜深寂寥,对月孤影,尊者不愿意奴婢相陪侍候么?”语气里竟带了三分暧昧,甚至,一丝丝的挑逗……</p>
星子一愣,伊兰向来严肃沉闷,极少以这样的神气说话,纳闷中不由自主转过身去。天际水样月华倾泻在伊兰淡黄色的纱衣之上,如镶了一道朦胧银边,无数细碎的宝石映着月光,璀璨如满天繁星闪烁。裙袂逶迤垂地,衬得她纤细的腰身不堪盈握,当真如月中仙子下凡,不是人间可见。</p>
星子一时没了语言,自从初见伊兰,便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是西突厥形势危急,星子身负重任,战事一开,瞬息万变,两人又各有心事,星子只能将朦胧情愫埋藏心底,不曾有所表露。此刻静夜明月之下,初见时那怦然心动的感觉重又浮现。</p>
曾经……曾经也有一曲琴箫和鸣,荡气回肠,撩动琴弦的,是一位如傲雪寒梅般纯净美丽的女子,伊人仙踪,已去何方?……星子不愿去回想,但伊兰主动提出相陪,看似平常的一句话,已勾起了星子心中最深的寂寞。要断然将她赶走,竟无法说出口。</p>
伊兰也不等他回答,径自俯身跪坐于星子对面,轻轻笑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据说中原的文人雅士,都有赏月饮酒的习俗。奴婢带了酒来,尊者可愿意尝一尝?”</p>
酒?星子见伊兰两手空空,不明其意。伊兰一拍手,片刻之后,一名蒙面侍女从山巅另一侧的大石后转出,双手捧着白玉托盘,一只镂刻云彩图案的精致玉壶置于其上,另有两只玲珑剔透的玉盏。星子不满还有旁人在侧窥视,沉下了脸不说话。伊兰接过白玉托盘,善解人意地挥挥手:“你下山去吧,这里不用你服侍了!”</p>
侍女应了声“是”,随即转身离去。</p>
伊兰拿起酒壶,为星子斟酒。那玉壶极是精巧,晶莹透明的酒液如一条细细的丝线溢出,仿佛只有几滴,小小的玉盏便已满了。伊兰一双纤纤玉手捧着酒盏,送到星子面前。星子酒量虽是平常,却也多是大坛盛酒,大碗喝酒,人生在世,就图个豪迈痛快,一醉方休!从未用过如此小巧的酒杯。星子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托着酒盏,暗想,这一杯酒连润润唇都不够,就是那一壶,一口也喝干了。</p>
“尊者,”伊兰眼波流转处脉脉含情,柔和的声音似月下清风徐来:“此酒名为‘珍珠泉’,是天方殿中的不传之秘。若将酒倒在盘中,便如荷叶上的露珠,一颗颗酒液珍珠般晶莹浑圆。珍珠泉极为难得,每年天方殿所酿制的不过三壶,国中重大庆典,最多也就赐下一壶。若谁能分得一盏,已是莫大的荣幸,非有大功者不能得。”</p>
“那这么说,我该是荣幸之至了!”星子揶揄笑道,心中烦闷稍解。那酒香气虽不浓烈,却丝丝缕缕沁人心脾。星子抿了一小口,细细品尝,果然与众不同。初入口时,纯净甘甜,如泉如露,片刻后转为浓郁醇香,弥漫唇齿之间,竟微觉有醺然之意,令人回味无穷。“好酒!”星子赞道。</p>
“尊者决心与赤火和谈了么?”伊兰忽冒出一句。</p>
星子半分酒意被她这句话惊得一醒,难道伊兰醉翁之意不在酒,深夜现身,是来阻扰和谈的么?自那日刺杀之事后,这是星子第一次与伊兰单独相处,想来她亦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星子索性挑明话头:“是,只要赤火国愿意接受我们提出的条件,我便决心两下休兵,与之媾和。”</p>
“唉!”伊兰幽幽地叹了口气,一点哀伤似夜空中的雪轻轻飘落,语气却如释重负一般,“这样也好,和谈若成,乃是苍生万民之福,三国之间的诸般恩怨,也该有个了断了。”伊兰复为星子斟满白玉酒杯,为自己另斟了一杯,“大局将定,可喜可贺,奴婢先敬尊者一杯!”说罢一口干了。</p>
可喜可贺……星子凝望着光滑如璧的玉盏,月色融入杯中美酒,泛起迷雾般的银色光泽,仿佛心中化不开的愁绪万千,可喜可贺?有何可喜?有何可贺?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胜利属于突厥,欢庆属于色目,而留给我的,只是无尽的悲哀罢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呵呵,就算倾尽天下美酒,又怎能解我寸心之忧?</p>
星子一仰头,饮尽杯中之酒,却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伊兰再度斟满两只酒杯,无言地举起杯,与星子对饮而干。如此连干了数杯,星子蓝眸微斜,呵呵一笑:“看不出来,圣女竟有如此海量!”</p>
伊兰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里有几许苦涩:“奴婢……几乎从不饮酒,只是眼下有件为难之事,无法排解,借酒消愁罢了!”</p>
哦?我愁肠百结,她也来借酒消愁?倒同成了天涯沦落人么?星子顺口问道:“不知圣女有何事烦忧?我能否帮得上忙?”心下隐隐觉得,她所谓的为难之事,必定与己有关。</p>
“这……尊者……”伊兰轻唤一声,语气迟疑,“奴婢思来想去,此事恐怕唯有尊者能解决。”</p>
星子立时警觉,唯有我能解决?这该是她今夜来找我的真正意图所在了!是又要继续上回的话题吗?“什么事?还请圣女明示。”</p>
“唉!”伊兰悠悠地叹了口气,似有无限烦恼,“如果和谈一旦达成,色目复国在即,固然是千载之喜,但王位谁属,却是一件难决之事。”星子不料她提起的是这个,他虽力助色目复国,但谁当政却与己无关,从未想过此节。耳听伊兰又道:“阿木达虽是王室后裔,却卖国求荣,助纣为虐,让色目族人罹遭大难,差点万劫不复。如此大罪,他和他的子嗣后代都无资格再承继王位。”</p>
“这是当然,”星子点头,却又有点迷惑,“王室后裔,你不就是色目的王室后裔么?”</p>
伊兰微微垂眸,长而卷曲的睫毛于面纱上投射了一圈疏浅的暗影:“照色目族的传统,女子从不能继承王位,何况奴婢早已献身于真神,更不能分心于俗世。奴婢暗中承担复国之责已是无奈逾矩,更不可冒天下之大不韪行非分之事。除了奴婢,父王再无子息。或者,可从色目义军首领中另起炉灶,选立新国王,但这样的话,道统中断,王室之威严尽失。义军本就分散,各自为政,各有首领。若要从中择一人而统,旁人必定不服,恐会再起萧墙之祸。加之沦陷多年,色目精英有一心复国的,也有被收买叛变的,或是从中获利良多的,各帮各派,分歧不少。色目亡国本就因内斗而致,倘若再生事端,多少人的流血牺牲,多少年的艰苦争斗,岂不是旦夕化为乌有?”</p>
听伊兰说得严重,星子一时也觉得颇为麻烦,但毕竟是他们族人的内部事务,我又怎好插手干预?她来找我怕是找错了人。“这……国王是色目人的国王,恐怕还得你们协商妥定,我……虽愿帮助,怕是心有余力不足,难以措手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