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六 自惩
星子以为哈桑仍在为云达之死而耿耿于怀,便温言开解道:“云达将军不幸牺牲,犹如折了我的左膀右臂,令人悲痛万分。 但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死伤难免。兆忠虽射杀了云达,却是各为其主,非为私怨。你前日已将他毒打一顿,也该消气了吧?若不以他交换,恐赤火国皇帝不会答允。”</p>
哪知这几句话犹如火上浇油,哈桑似一支点燃的爆竹,噼里啪啦响了起来,气愤之下更是满面通红:“尊者有所不知。末将并不是仅仅是想为云达兄弟报仇。末将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战场上都是要拼个你死我活,成王败寇本是常理。但末将之恨,非关战事成败。正是这个兆忠,以诸般残忍手段虐待杀害了我们无数被俘的突厥兄弟,甚至常以杀戮为乐,将被俘的兄弟们当作禽兽猎物一般,恣意折辱。所为恶行,实在是罄竹难书。”</p>
哈桑提出这茬,星子始料未及,一时无言以对,哈桑环视帐中,指着众将又道:“尊者若不信,可问问旁人,绝非末将一家之言。突厥全军上下,早就想将他活捉处死,祭祀那些惨死的亡灵。尊者生擒了他来,正是苍天有眼,报应不爽。当初他一时得意,不计后果,现今正当一报还一报,怎能轻易放虎归山?”</p>
哈桑从前长年追随杜拉王子,如今又深得尊者的器重,军功卓著,加之为人正直义气,威望甚高。他这一发难,便有多人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向星子进言,讲述兆忠虐俘杀俘,种种令人发指的罪行。</p>
星子早从《定鼎录》中便得知了赤火国对待战俘的手段态度,又曾亲历兆忠坑杀俘虏之事,听来倒不觉十分吃惊,只是背脊一阵阵发冷,夹着些许的恶心。那一次我不惜违令抗旨,执意救下了哈桑等人,但终究是一时之策。祖荫被撤职,我毒发之后,兆忠顺理成章地成为三军先锋,独当一面,愈发变本加厉了。只是他为何不曾想到,他自己也将有沦落敌手的这一天?星子暗中喟叹,兆忠的所作所为固然可恨,但即使无父皇之命,也必定得了父皇的默许,而听之任之,由着他将暴行发扬光大。</p>
星子沉思不语,帐下众将议论纷纷,愈发群情激奋,如炸开了锅一般。末了,哈桑领头,带着众人齐声高呼:“誓杀兆忠!誓灭辰旦!”慷慨激昂,声震穹庐。</p>
“放肆!”星子重重地一拍几案,霍然站起,蓝眸之光如出鞘利剑般直射向众人。</p>
星子治军虽严,却很少象这般大发雷霆。诸将摄于他的威严,一时噤若寒蝉,哗啦啦跪倒一片,无人再敢做声。唯有哈桑神情不变,单膝跪下:“末将违逆尊者,请尊者降罪!”</p>
星子起身便大步往帐外走去,一边下令:“哈桑你跟我来,旁人退下!”</p>
星子径直出了大帐,解开系在一旁的白云,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哈桑不明所以,亦只得按星子的吩咐策马跟上。白云脚力甚健,星子奔驰一阵,远离了营帐,便放缓速度,等哈桑赶上。西风猎猎,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奔跑在无垠的旷野之中。</p>
不多时,星子到了那日为杜拉举行葬礼的火葬台。安拉城外坚壁清野,加上时值隆冬,天气严寒,方圆数里之内不见人烟,唯有白石砌成的火葬台如一座从天而降的巨大墓碑孤独耸立,几只黑色的乌鸦在昏黄的日色下盘旋不去,呱呱哀鸣,漠漠沙尘夹着一片片苍白残雪,反射着惨淡的日光,一派荒凉。</p>
星子跳下马来,背对着火葬台,手持马鞭,抱胸而立。哈桑随后也赶到了,下马快步上前,有点莫名地问:“不知尊者召末将到此,有何吩咐?”方才他在帐中驳了尊者的面子,让尊者下不了台,尊者是要找个没人的地方训斥或惩罚自己么?</p>
“前些日子,我曾在这里为杜拉殿下举行过葬礼。”星子悠悠然一叹,仰头向天,似神游云外。朔风卷起沙石打在他身上,星子却浑然不觉。</p>
“这……尊者亲自为王子殿下举行葬礼,令末将十分感动,没齿难忘……末将曾追随殿下多年,深感其德。”哈桑语气有些犹豫,不明白星子的意思,“殿下兵败子午谷,末将正是军中副将。当时兆忠亦是赤火军中大将,殿下之死,与那兆忠也脱不了关系。”</p>
“呵呵,”星子凝望着那一轮黯淡白日,无声地笑了笑,语调悲怆,“将军所言差矣。殿下之死,和兆忠关系不大,倒是和我脱不了关系。”哈桑闻言愕然。星子声音低沉,如坠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是我趁夜单骑袭营,身陷重围,王子殿下却不愿倚多为胜,提出要单打独斗。我与杜拉王子一见如故,可惜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也一直记得哈桑将军,将军竟然……竟然没有认出我么?”说到这,星子缓缓地揭开银色面具,露出本来的俊朗面容。</p>
“啊?”哈桑只看了一眼,便惊得倒退了一步,又定定地瞪着星子端详良久,“你是……是你?”</p>
“不错,是我。”星子嘴角含了一丝微笑,好整以暇,声音也恢复了子午谷他初见哈桑的语调,“一别多时,将军不会忘了吧??”</p>
“尊者……你怎么?”哈桑震惊之下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p>
星子被擒,押解到安拉城之时,哈桑尚在前线厮杀。后来他也曾听人提起此事,但语焉不详。哈桑倒是一直记得星子的救命之恩,但那日一别,便再未谋面,哈桑想不通星子怎么又会潜入突厥军营,被云达抓住,暗中猜测或许是个假货。听说星子被处以火刑,但行刑时忽生变故,最后不了了之,哈桑料想猜测不错,那人武功超群胆识非凡,哪有这么容易便被抓住?便不曾太放在心上。</p>
哈桑从不曾将真神使者与星子联系一起,今日乍见使者的真面目,哈桑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如一截木桩似地忤在当地,一动不动,半晌,方用力咬了咬下唇,痛!眼前不是荒诞不经的幻觉!</p>
星子长时戴着面具,一言一行皆不自由,今日取下面具,象是从桎梏中脱身而出,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哈桑眼神惊愕,星子却神态轻松,简要讲述了别后的种种奇遇,为何脱离赤火军,星子只道是罹患急病,寻医休养,痊愈后厌倦战事,未曾归队。后因同伴之故,误入突厥,却因缘际会,成了真神使者。</p>
星子言罢,哈桑又默立了良久,终于从震惊之中慢慢地稳定了情绪,但仍有许多不解,迟疑着问:“尊者,你既不愿旁人得见真容,知晓你的身份,却为何又要告诉末将?”</p>
星子却反问道:“哈桑将军,如今你已得知了我的身份,我是赤火国人,我曾率领赤火精锐与突厥为敌,你还能相信我么?”</p>
赤火国人……哈桑隐隐地明白了点什么,沉吟一下方道:“尊者既坦诚相待,末将也实不相瞒。尊者虽是异族人,但于末将有救命之大恩,于突厥有护国之大德,天降神谕,千真万确。末将绝不敢有任何怀疑,更不是恩将仇报不识好歹不明是非之人。尊者圣明无极,神勇无敌,末将对尊者的敬重,如巍巍昆仑,滔滔沧海,绝不会有半点改变。”</p>
星子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我请将军到的到此地来,是有一事要请将军帮我,不知将军是否愿意?”</p>
哈桑本以为他是要求自己同意放了兆忠,如果星子下令,哈桑再不情愿也只得遵从。国难当头,总不能当真挑起内讧。忽听星子不过要他帮忙做件事情,哈桑松了口气,他原是爽快人,即朗声应道:“尊者有何吩咐,末将赴汤蹈火,绝无二话!”暗想,尊者不在军中下令,而要单独拉了我来此,必定是什么隐秘艰难之事。蒙尊者如此看重,哈桑心情竟有几分期待,几分激动。</p>
星子复仰天长叹,叹息声中夹裹着浓浓悲哀,如沉沉天空里一团团铅色朔云,伴着旷野之风远远飘散:“杜拉殿下之死,我自是难辞其咎。云达将军之死,我亦是难辞其咎……这两场变故,你都曾与我亲历,是独一无二的见证人,不知你可能明白我此时的心情?”</p>
杜拉是哈桑的主子,云达是哈桑的兄弟,亲历二人之死,哈桑心神俱伤,闻言黯然低头:“末将明白。但……天意如此,他们……早一步去了天堂,尊者……尊者不必太过自责。”</p>
“明白就好。”星子却将手中黑漆漆的马鞭递给哈桑,随即卸下黄金铠甲,解了玄色锦袍,连刀枪不入的陨铁宝甲和贴身的底衣也全数脱去,**上身,语气淡然,下令道,“二十鞭,我来计数。”说罢转过身去。</p>
星子举止怪异,哈桑愣了好一阵没回过神来。星子等了许久,不见他有何动作,便又转身催促道:“我刚才的吩咐没听到么?”</p>
哈桑本能地应了声“是!”突然惊觉,顿时如火烫了一般,将鞭子一摔,扑通跪倒在地,全身颤抖不已,“末将……末将万万不敢!方才营中末将违逆冒犯了尊者,实属大罪,敬请尊者责罚!”</p>
“我不是来找你算账的,”星子顿了顿,语气转为严厉:“这是我的命令,你打算抗命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