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见状,心头愈发堵得难受,一个人来到这世上,就是让别人来操纵他的生杀予夺么?杀人或被杀都是身不由己,痛苦悲伤却都由自身来承受。星子淡淡地抛下一句话:“你们的生命本属于你们自己,该由自己来把握,何必谢我?”数千俘虏听得莫名其妙,不解其意,星子已转身离去。</p>
不久,伊兰率尼娜和天方殿一干人也赶到莽古城汇合。星子便让医官为伤者诊治。天方殿中的医官医术虽高,向来却只服侍圣女和如今的尊者,连国王亦无缘得见。但既然星子有令,不得不从。</p>
下午,各路突厥追兵纷纷报来军情,皆是追敌百里以上,大获全胜,毙敌若干,缴获若干物质,云云。唯有追击谙英的尚无消息。是夜,大雪绵绵地下了一宿,星子枯坐帐中,彻夜无眠。心情沉重如外面风雪交加的夜空,殊无旗开得胜的喜悦。</p>
第二日午后,天色暂时放晴,茫茫草原掩盖了血迹伤痕,唯留一片洁白无垠。到了傍晚时分,副帅哈桑终于回来复命,却带来了谙英的首级。</p>
星子问起作战经过。原来,谙英所部窜入雪山之中,分散行动,天气恶劣,地形复杂,本来甚难被发现。哈桑如瞎子摸象一般在深山密林中转悠了一日一夜,虽抓到一些残兵败将,但对谙英的行踪仍是全无眉目。也是上天有眼,真神保佑,今日午后放晴,哈桑登上一处山峰瞭望,却发现近处的山麓中,树林里有缕缕青烟升起。有烟必有火,此处人迹罕至,不见人家,那是谁在生火?哈桑迅速带了人包抄过去,原来竟是谙英并两个亲兵在烧火,想是饿得狠了,天一放晴打了只山鸡,正在那里烤着吃,即被哈桑连锅端了。</p>
哈桑是个直爽人,嗓门又大,说到得意处,几乎手舞足蹈:“尊者,你不知道,末将当时从背后悄悄过去,一刀砍下他的头来。那只山鸡还烤得半生不熟,没能吃到嘴里,可惜没能让他当个饱死鬼了!哈哈!”哈桑放声大笑,帐中诸将俱都捧腹,连星子也有三分忍俊不禁。</p>
哈桑捧上谙英的首级,星子见他双目圆睁,面上满是血污,尤为狰狞,显然死前十分惊恐痛苦。叹息一声,谙英乃父皇极为信任的大将,委之为一路统帅,焉知他轻敌如此,骄兵必败也就罢了,到了山穷水尽之时,竟为了一时的口腹之欲而命丧黄泉,如此死法匪夷所思,还被对手传为笑谈。这种人来当主帅,岂不是拿全军将士的性命开玩笑么?</p>
星子即令汇总战果,犒赏全军,给哈桑记了头功。谙英的尸身哈桑也已带回,星子命收殓入棺,却不下葬,而将谙英的首级传示全军并赤火国俘虏,然后挂在营门之外的旗杆上,示众三天。</p>
星子本不愿让谙英死后受此羞辱,但如今突厥形势十分危急,全军急需一场大胜来鼓舞人心,敌方主帅的首级是再合适不过的战利品,不得不行此权宜之计。夜深人静之时,星子悄悄在帐中点燃三炷香,独自为谙英的在天之灵祈福,并许愿待战事稍息,便即厚葬。他饿着肚子,死不瞑目,到时杀牛宰羊为他陪葬,总不怕他吃不够了吧!想到这念头,星子不由暗中失笑。</p>
此战突厥仅损失人员不过五千,却击溃了赤火国二十余万左路大军,便在战史上亦属罕见。背水一战,竟大获全胜。经此一役,全军欢欣鼓舞士气高涨,星子的声望更是如日中天。缴获的大量粮草武器,军需有余,星子便让伊兰与赤火国内的义军联络,派出数千精壮士兵,将多余的武器物质抄小路尽快送给义军。</p>
星子下令休整三日,再挥师东向,杀回安拉城,解都城之围,届时围城已近半月。他料得辰旦率大军抵达城下,要引诱援军,不会一鼓作气攻城。但得知左路军溃灭的消息后,定会发动总攻拿下安拉城。星子孤注一掷,赌的便是云达能接下父皇的三板斧,守住城池。西路大军意外覆没,本就令赤火军心动摇,若再攻击不利,更是心浮气躁。而倘若色目境内义军截断了粮道,半个月……军中已面临断粮……天时地利人和齐备,突厥岂有不反败为胜之理?</p>
鹅毛大雪停了只有大半日,次日暴雪再度来袭。星子传谕,凡破损的衣服鞋袜均可更换,军饷亦必须足额,务必让士兵吃饱穿暖,以利再战。三日后,全军拔营起寨。事态的发展竟与星子料想的一致,当他率领突厥主力挟雷霆万钧之势,重临安拉城下时,辰旦的大军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境。</p>
辰旦拿下新月城后,轻松突破突厥数道防线,直抵安拉城下。本以为大局已定,突厥遭此惨败,兵力所剩无几,国王摩德还不乖乖地献城投降,任自己予取予求?哪知摩德竟然负隅顽抗,坚守不出。负隅顽抗也无关大局,辰旦照例围城打援,并等待左路大军,一旦会师,便发起总攻,以泰山压顶之威摧枯拉巧,踏平安拉城,一劳永逸。不料传来的却是左路大军夜遭阻击的惨败消息,二十来万大军一溃涂地,主帅谙英更被枭首示众。</p>
西征以来首遭惨败,辰旦闻报大感震惊,气急败坏。这突厥蛮夷当真是狡兔三窟,主力不是在此守城么?哪里又冒出了这样一股生龙活虎的大军?不来解围,反突袭西路军。而据说突厥的主帅是一位从未见过的蒙着银色面具的男子,犹如天神下凡一般,有万夫不当之勇,刀枪不入,军中大将在他面前犹如三岁小儿,不堪一击。此人不知其姓名,突厥人都称他为尊者,传言是真神使者临凡,地位极高。</p>
辰旦自然不相信什么神仙妖怪的鬼话,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会是天上掉下来的?但此人到底是何来历却全无线索。抓住安拉城守军士兵或居民拷问,口径倒极为统一,咬定他是真神使者,派来拯救突厥合族的。辰旦很快体会到了这个真神使者的无边法力,现今抓住了突厥人,再无人肯投降背叛。严刑拷打逼问口供情报,突厥人除了“尊者临世,天佑突厥!突厥必胜!”之外,几乎再无多余的话。杀头分尸,亦是毫无惧色。而攻城之时,突厥将士一个个如吃了壮阳药般,有进无退,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眼睛不眨便冲上来接替。</p>
辰旦怕打击士气,严令军中封锁左路大军惨败覆灭的讯息。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渐渐的,有些残兵溃败逃亡到此,寻找同乡亲友,混进中军大营,私下传言,亦是将突厥主帅描绘得神乎其神。</p>
辰旦恼恨不已,下令全军大事搜捕,凡是有西路军中败退者或擅自传谣者,一律杀无赦。有些士兵听到风声便连夜逃走,军中开小差之风自此而行。不过辰旦的铁腕手段取得了一时之效,军中的议论少了,但士兵们大都战战兢兢,无精打采,辰旦看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p>
辰旦盘算,突厥人当不会分身法术,也不可能撒豆成兵,既然有兵力去袭击左路军,城中的守军必然所剩不多,当下之计不如加紧攻城,破了安拉城,捉住了国王,突厥大军没了根据地,只能流窜边远之地,还能玩出什么样来?但连日暴雪打消了他这念头,天寒地冻,雪满弓刀,大军行动不便,攻城屡屡受挫。</p>
而后方粮道被截的消息更是名副其实的雪上加霜。安拉城外突厥人已坚壁清野,辰旦反复派军搜索,也没找到几颗粮食。如今军需都须从色目境内转运而来,近日冒出多股色目武装,偷袭粮车,防不胜防。大半粮草在半道上就被劫走或是焚毁,抵达安拉城下时只剩了一小半。更糟糕的是,许多士兵缺少冬衣鞋,难以御寒,渐渐有人冻饿而死,逃走的士兵也多了起来。任凭严申饬令,亦无效果。</p>
辰旦隐隐有点后悔大军深入,战线过长,渐成骑虎之势。但如今不是后悔的时候。暴雪肆虐了七八日,总算放晴。辰旦决心倾尽全力发动总攻,誓必一锤定音,拿下安拉城。</p>
这日,辰旦以兆忠为先锋,昕宇为主将,负责前线进攻,辰旦则亲自坐镇中军指挥。天刚拂晓,数十万大军便倾巢攻城。其中南门和东门为主攻方向,兆忠亲领精兵进攻南门。云达坚守都城十余日,虽然极为顽强,多次退敌,奈何城中守军不满十万,此时已死伤过半,兵力空虚。敌军再度大势来攻,云达亦是亲到南门督战。</p>
甲光向日金鳞开,黑云压城城欲摧。赤火国大军黑压压一片,如蝗虫般涌到安拉城下。云达急令放箭,箭矢滚石如雨落下,敌人纷纷倒地。但今日辰旦有了严令,督战队更是守在阵中,若有后退者,当即格杀勿论。赤火军以强弩放箭掩护,凭借人数优势,搭起云梯,城上守军砍之不及。城下亦有冲车撞击城门。苦战了半日,城上守军伤亡惨重,云达亦挥刀上阵,与敌贴身肉搏。</p>
兆忠在城下指挥,仰望城头,激战正酣,他识得云达是守军主帅,眼见云达陷入重围,渐渐不支,这头功自不能让别人抢了去。便命左右拿来一张硬弓,张弓搭箭,唰唰唰连环三箭,三支白羽直奔向云达。这一招名为飞羽流星,是兆忠颇为自负的独门杀招。果然,云达在城楼上与两员偏将格斗,无暇分神应付飞箭,听得脑后风响,低头避过了两箭,第三箭却后发先至,插入了云达背心!</p>
云达摇晃了几下,却屹立着不曾倒下。旁边一人直扑上来,挥刀砍向云达面门,云达侧身一闪,抡起一脚将之踢倒。左右忙将云达扶住。云达知道这外城今日是守不住了,便令撤入内城,准备与敌巷战。</p>
城上守军撤退,兆忠率兵一拥而入。安拉城乃西突厥的都城,城防坚固,分为内外两城,均有城门城墙,城墙以巨石砌成,厚约丈许。兆忠正要一鼓作气,拿下内城,忽听得城外喊声震天“尊者临世,突厥必胜!”是西突厥的援军到了么?兆忠一惊,忙登上外城城楼查看。</p>
正是星子的兵马回师杀来。骏马铁骑,犹如滚滚洪流,直扑城下。虽是长途奔袭,转战千里,却毫无疲态,势不可当。为首的统帅身披金甲,脚跨白马,戴了银色面具,唯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睛露在外面。这便是那传说中的真神使者了么?兆忠暗想,此人果然有些奇怪,一般而言,主帅都会派出先锋打头阵,哪有主帅冲在最前的道理?</p>
那人身后的一员骁将于马上插了杆银色长枪,那枪头上高高挑着的正是左路军主将谙英的首级!兆忠见那头颅一双眼睛如死鱼般凸出,满脸都是血污,死状甚惨,不由心头一惊。上京出发之时,自己还曾为未捞到一路主将之位而暗中忿忿不平,尤其不满这谙英,年轻识浅,行伍生涯没得几年,也未立下什么功劳,却能凭借父辈资历,大受重用。但他今日竟落得如此下场!若是换了我……兆忠不屑地哼了一声,若是换了我,当然不会这般,一晚上就葬送了二十余万大军,自己也落个身首异处。</p>
辰旦费了偌大力气封锁西路大军覆没的消息,但今日谙英的首级甫一出现,冲击不亚于晴天霹雳!军中虽有些人已经知道,到底半信半疑,还有更多的人未得风声,突见一路主帅这般惨死下场,而敌军又如猛虎下山般扑来,不由目瞪口呆,人心惶惶,畏缩不前。</p>
眼见敌人逼近,兆忠冲到城楼下,亲自挥剑,砍了几个欲要后退的下级军官,急命列阵迎敌。阵势尚未排开,突厥大军已杀了过来。那真神使者当真不同凡响,手持一把蓝色宝剑,光华灼灼闪耀如银河星辰,映日生辉,不可逼视。而不论何人,在他剑下都如砍瓜切菜一般不堪一击,冲上去的将士割韭菜似的一茬茬倒下。转眼突厥铁骑已冲破重围,杀开一条通道,直抵安拉城头!</p>
兆忠复登城指挥,此时突厥人已进入弓箭射程,兆忠又令放箭,哪知那突厥主帅却干脆跳下马来,持剑徒步奔向城墙。箭矢纷纷,疾风暴雨一般,沾上他的衣服竟如遇到了无形的墙壁,尽数坠落。兆忠暗想,如果他不是穿了什么刀枪不入的宝甲,那这身功夫实在惊人!</p>
这人正是星子,星子挥剑刺翻了数十守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了城墙脚下。也不见他如何用力,脚尖一点,便上了数丈,接着于城墙上行走如飞,每一步便登上数尺。明明那城墙陡峭直立,常人手足并用攀援亦不可行,他却闲庭信步一般如履平地。正午的阳光直照下来,映着他身上片片金甲,反射万道璀璨夺目的金光,威风凛凛,正是天神下凡!城上城下的赤火军士皆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鸦雀无声,一众弓箭手手持弓弩,竟然忘了放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