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兰肯定地点点头:“对!此毒的方子曾有部分泄露于外,外人便取了冰雪化骨散的名字。因为此毒性极阴寒,如万古冰川凝结不化。但奴婢却称之为血海之毒,这是色目国王室多年前一位擅毒之祖先传下来的,甚少动用,只在万不得已时,针对不共戴天之敌。”</p>
伊兰对毒性的描述,与师父相契合,不象编造而来。星子遂冷静下来,沉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原来万国盛典刺杀赤火国皇帝是你的主使?”</p>
伊兰从容不迫地屈膝跪下,坦承道:“奴婢是原色目国王阿曼达的遗腹子,色目王室留存于世的唯一血脉。赤火国的暴君辰旦与奴婢有杀父之仇,灭国之恨。奴婢和暴君,只有一人能活在这世上!奴婢……”</p>
她果然是色目王室。星子忍不住打断她道:“你是阿曼达的公主?他不是战败自杀的么?并不能全怪在赤火国皇帝头上。”星子怕她会怀疑到自己的身世,有意不称辰旦为父皇。</p>
“呵呵,尊者有所不知。”伊兰冷笑一声,将阿曼达死前的情形讲述了一遍。她本如圣洁雪山般冷静自持,但讲到激愤处,却语调急促,身体也微微颤抖。</p>
伊兰的话语象是开启了一扇暗门,随着她的叙述,星子仿佛穿越了时光的烟尘,正置身于当时的桑干湖畔,残阳似血,碧草如茵。每一个人的神态,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那么清晰,活生生直逼到眼前!最后阿曼达倒下了,唯有那双如大海般深邃的蓝眸不肯阖上!</p>
“尊者!尊者!”伊兰发觉星子神情恍惚,连声唤道。</p>
“啊!”星子叫了一声,如从一场噩梦中骤然惊醒。</p>
刚才的情形太奇怪了,我就象是站在父皇的身边,亲眼目睹了那惨烈的一幕,而阿曼特横刀自刎之时,我也亲身感受到了那种难以言状的痛苦!这不是做梦,这就是留在我脑中的记忆!怎么会这样?我当时明明尚在襁褓之中,难道是什么灵魂附体了么?</p>
父皇要将初生不久的我溺死,阿木达见到我亦是惊慌失措,竟是这样!师父曾说过,我的眼睛象极了阿曼特。原来我初见伊兰,便觉似曾相识,因为她是阿曼特的遗腹子,我和她有着一双相似的眼睛!为什么我是中原人,竟会有这双蓝色的眼睛?为什么我竟对当年阿曼特临死前的情形感同身受?还有那红色胎记和出生时辰,太多太多的巧合……难道真的是冥冥之中的天意,难道我真与和他们的真神有什么关系?星子说不清此时的心情,只觉得如身处一团迷雾之中,急于冲破迷雾找个出口看个明白,甚至一时忘了中毒求解之事,我得去找到那神谕,我要知道这答案!</p>
“尊者?”伊兰又唤了一声。</p>
“什么?你说到哪里了?”星子拉回思绪,尽量平静地问。</p>
伊兰眉心微蹙:“奴婢提起先父往事,并不是想要推诿罪责……刺杀暴君辰旦,确实是奴婢的策划。当时只道是刺杀失败,不料是尊者救了那暴君,反让尊者中了毒,奴婢罪大莫及,恳请尊者降罪!” 伊兰口中请罪,语气却无太多的惶恐悔恨之意。</p>
星子猛然惊醒,如今情势未明,既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知道了她正是下毒之人,看她肯不肯主动交出解药,或是要以此做什么文章,便可见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了。星子决定以静制动,以退为进,听她如何收场,便淡然地道:“不知者不为罪,我中毒之事并不能怪罪于你。”</p>
“如今之计,奴婢自当为尊者解毒,”伊兰随即主动谈到解毒之事,但却有几分踌躇:“只是……此毒乃是以下毒人的鲜血制成。若要解毒,下毒之人需要服下另一种相生相克之药,二十五日之后,再取自己的血制成解药。但下毒之人服下的此药亦有莫大毒性,解药一旦制成,下毒者很快便会死去。中了这种毒,中毒之人和下毒之人便只能有一人活在这世上。这样做是为了防止中毒之人轻易得到解药。因此这血海之毒是真正的不共戴天之毒,非血海深仇而不得用……”</p>
伊兰句句泣血,犹如刺心之语,听得星子惊心动魄。天底下竟有这等古怪的毒药!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背心冷汗密密沁出,身上的伤口似乎也齐齐作痛,心中隐隐觉得不妙,强撑着摇头道:“哪有这等怪事?你何必编些话来骗我!”</p>
伊兰双手合十,声音肃穆而虔诚:“奴婢以真神之名起誓,绝不敢欺瞒尊者,倘若违誓,永坠地狱,万劫不复!”星子无言以对,如果她说的是真话,我该怎么办?让她以死来换这解药?伊兰停了一下,又道:“所以……圣女本不该参与俗务,更不该下毒杀人,这都是圣女的大忌……奴婢为了报仇,竟不惜触犯此戒律……”</p>
伊兰深深地吸了口气,语气中没有忏悔,唯有坚定不移,“但奴婢没料到,竟会误伤了尊者,这正是真神降下的惩罚,奴婢罪该万死!奴婢今日便开始为尊者制作解药。奴婢本当奉献一切,服侍尊者,却致尊者中毒,奴婢死不足惜,只是……只是奴婢死后……”</p>
星子已知道她将说什么,伊兰的举动已直截了当明白无误地表明,定是要我解毒之后,杀了辰旦为她报仇。父皇的仇敌满天下,但伊兰却是不同的,如果说师父、师兄和尼娜的亲人都只是因为父皇的意旨而死的话,阿曼达却近乎被父皇亲手杀死,而且还是最残忍的一种死法!这种仇恨无法化解。但辰旦是我的父皇,我无论如何不能为她而弑父,因此,便不能让伊兰为我送命。如果她当真以命相换,就算她什么都不说,我从此背负她两代血债,如何了结?</p>
星子不等伊兰说出口,忙打断她道:“难道这血海之毒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可解了?”</p>
伊兰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p>
星子心乱如麻,不由攥紧拳头,艰难地道:“伊兰,此事……我不能帮你完成复仇的心愿……但我也不会怪你,你不必为我制成解药,我自己会另想办法。此毒已暂时被我压制,短期内并没有生命危险。你起来吧!”伊兰依言站起,垂首无言。</p>
星子亦沉默半晌,又道:“你若真的视我为尊,方才的话是我的命令,不得有违!听到了么?”</p>
伊兰抬头望了星子一眼,眼中平静无波,应声:“是!”却又道,“尊者若因毒发而亡,奴婢也定会殉葬。奴婢昨日诊断尊者情形,可让医官调制些药物,能有一年以上的解毒时间。但在此期间,奴婢必须得制成解药。”</p>
星子此刻但觉烦躁不安,诸事纷扰,先过了今日再说,反正一时半会死不了。星子略有不耐地挥挥手:“此事再议,总之无我的命令,你不得擅自行动。若无他事,你且退下,让我一个人静一静。”紧急时刻,星子说出这几句话,颇有上者之威。</p>
“是!”伊兰行了一礼,躬身告退。</p>
沉重的宫门缓缓合上,寝宫内再无他人,幽静如千年古墓,星子只望着那对面的白玉墙壁发呆。新月城破,尼娜的兄长云达生死未卜……父皇不日挥师西进,西突厥亡国在即……圣女原是下毒之人,她是阿曼特的女儿,与父皇有杀父灭国之仇……一件件巧合被揭开,我到底是不是真神的使者……伊兰愿意用她的性命来为我解毒,只是要我为她报仇……短短半日,无数变故接踵而来,压得星子几乎喘不过气。</p>
远忧未解,又生近患,我该如何解决这些难题?星子枕头冥想,试图从这一团乱麻中理出头绪。忽忍不住笑了,本来该值得庆幸之事啊!潜入西突厥虽然遇到了些波折,却不料这么快就实现了此行目的。顺利地找到了下毒之人,她不但救了我性命,为我治伤,且不等我开口,就愿主动献上解药,这不是梦寐以求的好事么?</p>
可……如果她说的话都是真的,我要了解药便是要了她的命,得为她报仇还愿……就算她心甘情愿我也不敢,这倒更成了个烫手的山芋。还不如不知道下毒之人,至少保留了一分希望。也不知道师父那边的情况如何,如果他能进展顺利我就可绕开伊兰了。唉!还是师父好啊!他说过,收我为徒,就是要我变得更强大,方能脱困解难。</p>
但是如今我已经足够强大了么?能应付这般复杂的局面了么?可我怎么仍想不出解决之道?星子沉思良久,如今自己暂无性命之忧,变故突来,既不能逃避,那么无论如何先去找到神谕,看看那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再做下一步的计划。</p>
星子回想西域地图,天门岛应在桑干湖中心。若骑了乘风,日夜兼程,约需要五六日可到,往返则是十日左右。不知何故,星子脑海里突然出现一幅画面,湛蓝的湖水浩瀚无垠,与天相接,湖心一座岛屿两座巨石相对峙,其形正如两扇天门相对,但奇怪的是,那直摩云天的万仞绝壁竟是冰雪般的纯白。与白云融为一色,倒影水波之上,天上水中,竟如一体。</p>
如此奇妙壮美的景致,星子无疑从来不曾见过,为什么提到这个地名,却会浮现这样的画面,绝对清晰,绝对真实?</p>
星子按捺不住,又请伊兰进来问话。伊兰此时已平静如常,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发生过。星子先问起尼娜的情况,得知她已经醒了过来,并无大碍,略略放心。星子又征询伊兰,几时能前去寻找神谕。伊兰答之,尊者眼下身体欠安,若恢复良好,待能够骑马之时,便可上路了。伊兰还特意强调,尊者养伤期间,国王摩德不会再来打扰,万请放心。</p>
星子默默地盘算了一下,父皇攻破了新月城,进一步则是三路大军挺进安拉城,沿途多少会有些抵抗,待要合围安拉城,至少需要一两个月。也就是说,自己还有一月的时间。想到这,星子猛地一惊,难道自己已做好打算为拯救西突厥而与父皇为敌,战场上兵戈相见?不,不,一切都尚未决定,他是我的父亲,我怎么能公然背叛他?与之交战?那以后我还怎么面对他?</p>
天方殿中的膳食十分精美可口,与平日里突厥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迈粗犷大相径庭。星子用过了午膳,便又是昨日的那名女医官来换药治伤。星子既有要事,一心只想着伤势须尽快痊愈,便不再似昨日那般忸怩尴尬,大大方方地让医官动手。那双纤细柔夷在星子身上滑动,温柔的触感似乎减轻了许多伤痛。</p>
上药后,寝宫深处的音乐之声再次响起,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如丝如缕回荡耳边,颇有催眠之效,星子不知不觉阖眼安然睡去。一觉醒来,已近黄昏,侍女奉上晚膳。这般生活全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真是将他如神仙般地供着,更胜过在京城忠孝府中的日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