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红楼。昨夜,他宿在东楼宫慈房里!”
金凌脸上,那灿烂的笑容,顿时冻结,感觉中,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不觉皱了一皱那英气的秀眉,低声咕哝了一句:
“这种玩笑,一点也不好玩!”
“不信是不是?好,我们去东楼!”
他一把抓起金凌的手,往外而去,面无表情,跨的大步几乎让她追赶不上,连带着令她的心脏也起了不规则的乱跳状况:
“西阎那家伙还在那里守夜呢,我帮你帮打进去。你自己亲眼看看,你一心一意待着的人,到底值不值得你不计名份的跟。如果你说,你愿意与人共侍一夫,我无话可说。如果你还是以前的主子,那么,你就得好好想一想,你的去留问题!”
才跨出院门,就遇上了东罗脸色沉沉的向他们走来。
“你们去哪?”
逐子冷笑:“捉奸!”
金凌的心,再次如战鼓一般擂起来,因为她知道逐子不是那种好挑剥离间的人,更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在她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以后,他的重心就围着她转,喜她所喜,恨她所恨,一切替她着想。
此刻他如此咬牙切齿,而且用了“捉奸”两字,就说明九无擎真的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了,然后,再对照东罗那一刹那突然惨白的脸色,她的大脑里忽然轰的一下,炸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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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楼。
静悄悄。
楼下侍着几个府卫,远远的站岗。
西阎隐于一碧绿的柳树下,呆呆的看着远方那渐渐变白的天空,手上剥着枝叶,地面上尽是残叶,心里只觉憋的慌,却不知道自己在闹什么心。
直到看见逐子拉着金主子向这里奔过来,他才明白自己在忧心什么,眼见得他们要冲进房去,他连忙奔跳了出去,拦了去路。
“你们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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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慈正睡的迷糊,忽然,楼外响起一阵尖锐的争吵。
她动了动眼皮,醒过来,揉了揉眼,呆呆的看着那帐顶,凝神细听。
是嬷嬷恼怒的在叱叫:
“谁借你胆擅闯东楼的?小金子,别仗着肚里怀了孩子就能四处胡搅蛮缠……你当孩子只有你一个人能生啊……嬷嬷我告诉你,但凡是女人都能生……这番儿,爷和夫人还在睡,你……你想干什么……你太放肆了……采儿,拦住她,真是太无法无天了!你都没有名份呢,就算爷给了你夫人的份儿,你也管不得男人夜宿在谁的房里……你……你给我站住……”
伴着嬷嬷的低叫,是一阵噔噔噔的上楼声,紧接着是采儿压着声音在怒喝:
“金儿,你无理。你要是敢进房惊扰了爷和夫人,你就等着扒皮……呀……”
一声清脆的巴掌响起来。
“你……你敢打我……”
金儿冷泠在笑:
“打你又如何了?狗仗人势。滚!”
那声势,又悍又烈。
皇上说:这妞必有来历。只是查不出。
宫慈闭着眼想着:无擎待她好,只怕不仅仅是想气她。那份好,他发自内心的。多少次,她看到他落到小金子身上的眼神是非同一般的,很温柔。
所以,她可以容忍岑乐,容忍苳儿,甚至她可以容忍其他女人来分享无擎,独独她不行。
一种本能的直觉在告诉她:小金子会是她的劲敌。
“不许进去!”
采儿气极败坏的叫着。
可是,拦不住。
门砰的被踢开,宫慈觉得这气势有点来捉奸的架式。
她不觉笑笑,忽睁开眸,转头看那个睡得端端正正的、一丝不苟的男人。
九无擎脸上的面具依旧戴着,眼紧紧闭着,似乎在熟睡,可她知道,他醒着,从子夜睡下去到现在,他一直保持着这样一个姿态,但她可以用人头担保,他根本就没睡。
其实,她也有些惊讶,昨夜回来的时候,她淡淡要求了一句:“宿我那边吧!”
原以为他会推托,结果没有。
只是夜宿,他没碰她,睡的直挺挺。
男女欢情,需要情致。这一夜,他们各怀心事。他根本就是在敷衍,而她也无心强求。
其实,她要的不是一个躯壳,她要的是他整个心。
所以,她愿意给他时间,愿意等待。
而此刻,她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肯留宿了。
于是,她决定把这戏份演的更激烈一些:伏下了身子,将脸贴到了他胸口……
当脸贴上去的时候,她直觉他整个身子都僵硬起来,但他没有推开,肩膀动了一下,手缓缓的拢上了她的肩,在床帐被揭开的那一刹那,抚上她的发。
她想:这样一个睡姿,应该很恩爱。
他在演戏给金儿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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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帐,并蒂成双,同衾夫妻恩情长。
这是极美的一幕,男人睡在外床,静静的躺着,女子散发枕在他胸口,他一手自她颈后圈过落在她的发上,另一手,握着她的素手,放在鸳鸯被面上。
金凌脸色极度苍白的看着这一幕鹣鹣情深的画面。
这就是他所谓的演戏?
演的是哪一出?
心脏处,再度狠狠的疼起来,就像扎了成千上万的细针,好好的就成了千疮百孔,又好像是被刚刚喷射的岩浆吞没了,整个人都被灼痛了,伤的体无完肤,几乎可以在瞬间化为焦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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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慈缓缓抬头,淡淡拢了拢头发,病态的脸孔带着一抹微笑,亲呢的推推九无擎说:
“爷,起身了吧!你房里的人这是过来服侍你穿戴来了!”
九无擎没睁开,静静的抓住她的手:“还早。今不用早朝。还能睡一会儿!不必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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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凌深吸一口气儿,眼底的怒气愈演愈甚,想自己为牵挂了他一天一夜,他倒好啊,在这里软香抱怀,享尽温柔。
这真是自己喜欢的那个男人吗?
她难以置信的瞪,咬牙切齿的叫:
“九无擎,我在红楼等你,你要是不来,我跟你没完!”
她不做泼妇骂街这等蠢事,理智告诉他,这个男人突然之间变了性子,必是有原因的。
九无擎缓缓睁开眼,目光深深:
“谁准你进红楼的?”
他坐起,冷漠的睇之,没有正视她震惊的脸色一下,对跟进来、同样露出惊异之色的东罗下了一道命令:
“小金子被掳,不仅失了妇德,还小产不报,酌今日将其逐出公子府。念其家无所依,东罗,你去帐房支五百金,押其离开。从此不许她再现身脏了我的眼。”
冷漠的声调,完全不着边的污蔑令她瞪大了眼:
“你……你说什么?失妇德?小产不报?”
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东罗,把她给我拖出去!”
他沉下声音喝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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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雨的客院,越发显的冷清,给这四月天平添几分凄意。
蒙蒙细细,如雾,如幻,如梦。是如此的不真实。
奴婢们躲在角落里,低声在议论这样一件事:九爷夜宿夫人房,小金子怒讨说法,结果呢,被爷贬逐。
“这小金子真不知天高地厚。”
“就是!都流了孩子,还在那里嚣张,活该被贬……”
九曲廊道上,娉儿牵着孩子走过,隐约听到两句,不觉呆若木鸡。
是这样的吗?
金儿流了孩子了?
为什么她觉得不是?
她记得金儿好像有害喜反应!
“娘亲娘亲,金姨今天怎么没过来?她说了要教我吹笛子的……还有……什么叫流了孩子?什么叫贬?”
牵在手上了清儿突然好奇的抬头,如玉的小脸上,黑白分明白眼珠子在眨啊眨——
娉儿低头,摸摸孩子的脸,将其抱起,淡淡的眼了一眼了看到她们就噤声的奴婢,什么也不说,抱着孩子走了进房去,关门。
她从来看不透九无擎这个人,所以,她也猜不透他的意图。以她的身份,原就碍着他的眼,她不敢出去再惹了他的烦。只要没有必要,她断不会主动跑去添堵。
如今清儿的命已好大半,只要细心调养,就可痊愈,这是金儿说的,所以,她只有一个想法,安安静静的养一阵,其他事,她绝不会过问。
但这会儿,听得金儿被逐,总觉这事,好像有点不对劲。
那是一个怀才不露的奇女子。
爷对她的喜欢,不会有参假,为什么会被逐?
取了一本书在手,她呆了不知多久,直到清儿摇她,她才发现自己走神了,可惜她人微言情,根本就不能帮上金儿,心下不觉难受的厉害,脸上却依旧微笑的对清儿说:
“来,坐好,娘亲教你背孝经!清儿要是背熟了,也许你金姨就来了……你金姨喜欢聪明的小娃娃……”
“好!”
清儿盘坐在榻上,笑眯眯的点头。
娉儿翻开那本由九无擎亲自撰写的《孝经》,低低念了起来:
“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事亲者,居上不骄,为下不乱,在宠不争。居上而骄则亡,为下而乱则刑,在宠而争则兵。三者不除,虽日用三牲之养,犹为不孝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呢……”
她慢慢的解释给清儿听,清儿听着似懂非懂,于是她不厌其烦的一遍遍教之,浑然不知门口有人驻足而立。
“说的很好!”
一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令娉儿大吃一惊,抬头看到是九无擎,她立即觉得有些的手足无措起来,慌张的站直道:
“爷,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清儿!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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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无擎走了进去,慢慢的走到清儿面前,看着这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圆圆的小脸因为生病而变成了瓜子脸,小眉儿秀气的很,大眼睛灵活的很,可惜看不见,也无法治,此刻,小嘴儿翘起,可爱的仰着头,正静静的聆听他们说话。
他弯下了腰,第一次伸手将其抱了起来,而后,坐到了边上的扶手椅,将其托在大腿上,改用手抚着孩子的小脸,低低唤了一声:
“清儿……”
“嗯!”
清儿立即扬起一朵笑,很开心爹爹会抱她。
“《孝经》开明宗义第一章你可背过?”
“背过!”
“好,那背来听听!”
“是!”
清儿想了想,声音嫩嫩的背起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是为何意!”
他轻柔的问。
“人的身体四肢、毛发皮肤,都是爹爹和娘亲给的的,不能随意损毁伤残,这是孝的开始。人活在世上,就要遵循仁义道德,有所建树,显扬名声于后世,从而使父母显赫荣耀,这是孝的终极目标。所谓孝,最初是从侍奉父母开始,然后效力于国君,最终建功立业,功成名就。”
九无擎恍惚了一下,这句话,是当年他解释给娉儿听的,如今娉儿又把这话一字漏的教给了清儿,他不觉抬头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局促的娉儿,说:
“你把清儿教的很好!以后继续好好这样教她。”
他在夸赞她吗?
娉儿微楞。
九无擎继续说道:
“待会儿,我让南城送你们离开公子府!阿祥已经找到了,不过,他现在在替我办事。不管事成不成,七天后,他就会回来与你团聚,我会给你一笔银子,请一定拿着,日后一家子,寻一个安静的地儿过日子,远比在这个鍄京城内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来的强。这繁华地儿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这话叫娉儿又惊又喜,惊的是他竟突然下了逐客令,喜的是阿祥的下落有了着落,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思念阿祥。
“谢谢爷成全!”
娉儿欣喜的福了一礼。
九无擎沉寂一下,又道:“娉儿,以后,阿祥便是清儿的父亲。”
虽然已经从他的语气中体会出了他不想认孩子这个意思,可经他嘴里说出来,听在耳里,那滋味完全不一样。
娉儿面色微微一暗,遂又一笑:已经无所谓了,只要孩子活着,认与不认,都不重要。
“嗯!”
她低低的应着。
九无擎默默的看了一眼这个女人,低头看着们仰视着的孩子,张大手臂将她深深的拢在怀里:
“以后,乖乖的听娘亲的话,听祥伯伯的话……生恩不及养恩大!”
“恩!”
清儿推开九无擎,撅起小嘴,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爹爹,能陪我玩一会儿么?”
突然间,她发现爹爹也并不是冷漠不可亲近,便鼓起了勇气邀请起来。
九无擎没有拒绝,将其抱起,往屋外而去。
临出屋时,他轻轻撂下一句长话,令娉儿几乎热泪于眶:
“娉儿,阿祥是个好儿郎,不光功夫好,心性也好,将你们母女托负于他,我很放心。本想亲眼看到你们成礼,但现在不行了。我在此先送上一句祝福,祝你们百头到老,永结同心。至于清儿,不管叫谁父亲,都是我的女儿。只是跟着我没好处。我不会正式认她。孩子还小,渐渐的会把我忘了……阿祥那句话说的极好:往事如梦,断了散了,前程似锦,惜之守之,你,好好惜福……能和自己在意的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活到老,是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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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凌来的时候,就看到九无擎和清儿在玩的正欢,九无擎高高的将孩子抛起,又稳稳的把她接住,清儿又怕又开心的尖叫声,欢乐的声音刺破长空。
她站着,看着他们父女尽享天伦之乐。
最后一抛,九无擎深深将孩子抱紧在怀良久,才低头轻轻的落下一个吻:“清儿,好好活着。以后寻一个简简单单的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我盼你此生无忧。”
清儿笑红着小脸,点头。
九无擎知道她并不懂自己话里的真意,也许很快就会忘却,但总归,他该说的总还是说了。
她是一个意外的生命延续,他护不了她多久,那就让她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快乐长大吧!
最后一个吻,是他对她的祝福。
将清儿交还给孩子时,守在边上的南城向他努嘴示意门口站着人。
他一早就感觉到了,转身时,对上她沉沉深深的眼瞳。
是的,她还在府里,还没离开。
她固执的在等他解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