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139.各自的私事 7.5k
冬夜的寒风如同一把无形的刮骨刀,刮过古勒塔城寂静的街巷。
凯克感觉不到那份刺骨的寒冷。
因为有更冷的东西在他骨头里。
与杰洛特那场拳赛留下的债,每一次呼吸,肋骨都在尖叫著偿还。
莉迪亚那份混著诅咒的“馈赠”,则是一根扎在血肉深处的冰针。
持续不断地释放著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刺痛。
他几乎是靠著那股痛觉在辨认方向。
脚底在石板上拖沓、踉蹌。
下水道的污秽和半乾的血渍黏在破烂的衣物上,散发著一股酸腐的气息。
他像个被掏空了內臟的稻草人,全身上下唯一还有温度的地方,似乎只剩那双眼睛。
所有的杂音和痛楚都被挤压到了意识的边缘。
视野的尽头,是右手紧攥著的那一小块冰凉玻璃。
【橡之心净化剂】。
瓶子在云层后泄下的微光中,像一小块凝固的、流动的森林。
法兰西斯卡说过,这是件艺术品。
他当时没往心里去,现在这念头却自己冒了出来,带著一丝荒谬的讥讽。
“赛隆的熔炉”。
那块熟悉的招牌,在黑暗中只是个更深一些的黑色轮廓。
他伸出左手,指尖抖得厉害,好不容易才勾住那冰冷的铁环。
门环的重量超乎想像,仿佛要將他整个人都拽倒在地。
“吱呀”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
死寂。
没有预想中煤灰与炽热金属的呛人味道。
空气里只有一股陈腐的、仿佛凝固了几个世纪的尘埃气。
凯克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脚步放得极轻,穿过空无一人的锻造区。
那扇通往后院居所的门虚掩著,门缝里,一道微光和被死死压抑的抽泣声,一併漏了出来。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他不再迟疑,猛地推开了门。
这一次,迎面扑来的不再是尘埃。
而是一股浓稠的、混杂著病体酸腐与汗液的绝望气味,几乎让他窒息。
一盏油灯在屋角苟延残喘。
昏黄的光晕下,赛降跪在床边。
那个能把铁锤舞得像根稻草的壮汉,此刻却连一只小小的木勺都端不稳。
他舀起一点清水,徒劳地凑近妻子乾裂的嘴唇。
水,只是顺著她蜡黄的嘴角滑下,洇湿了枕巾。
一滴也餵不进去。
铁匠的脸色和床上躺著的女人一样,是一种灰败的、毫无生气的木头顏色。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破风箱里硬扯出来的。
凯克认得那种脸色。
那是他注入的生命力正在熄灭的顏色。
一道即將烧尽的微光。
这个男人在用自己的命,去拖延家人的命。
凯克进门带起的微风,让赛隆的身体猛地僵住,像一尊瞬间生锈的雕像。
他一寸、一寸地,把头扭了过来。
当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中辨认出凯克的脸时,一瞬间,某种濒死的光芒在其中炸开。
“哐当。”
木勺砸在地上。
赛隆踉蹌著,几乎是扑到凯克跟前,双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指甲深嵌进肉里。
“凯克大师——是你!“
他的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著血沫。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这个平日里沉默得像块铁砧的男人,此刻语无伦次,话语像失控的洪水。
“大师——求求你——”
他的声音陡然碎裂,带著哭腔。两行浑浊的眼泪混著脸上的污垢滚落。
“你有办法,对不对?”
“救救她们——救救我的莉娜,我的艾比——”
他哽咽著,几乎说不下去。
“救救安雅——”
“求你了!”
眼前的男人已经不是铁匠赛隆了。
那个沉默、坚毅、能將钢铁锻造成武器的工匠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散发著汗酸和绝望气味的躯壳。
將全部的重量和最后一丝理智,都压在凯克摇摇欲坠的身体上。
凯克的喉咙干得发不出一个音节。
任何安慰的字眼都像是谎言,他累得连撒谎的力气都没有。
他只是抬起眼,迎上那双布满血丝、近乎癲狂的眼睛。
然后,他点了下头。
一个缓慢、费力的动作。
就是这个动作,仿佛抽走了赛隆身体里最后一根骨头。
抓住凯克手臂的双手猛然鬆开。
铁匠的身体软了下去,背靠著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粗重的喘息。
他的目光却像被钉子钉住一样,死死锁定在凯克身上,再也没动过。
凯克没看他。他径直走向病情最重的莉娜,单膝跪地。
他用拇指抵住瓶塞,极其小心地將它旋开。
一股湿润的、混合著苔蘚与腐殖土的森林气息,瞬间衝散了屋內的病气。
这味道太过乾净,以至於显得有些不真实。
凯克的手指还在细微地发颤,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紧绷。
他將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指尖,將瓶口凑到女孩乾裂的嘴边。
四条命。
一个男人破碎的神智。
都在这几滴液体里。
他稳稳托起莉娜的后颈,將那瓶凝聚了无数凶险与荒诞的药剂,一滴不剩地灌了进去。
他没有起身,只是跪在那里,凝视著女孩的脸。
奇蹟没有发生得那么文雅。
那些树皮般乾枯的灰败病灶,像是被热水浸泡过一样,开始软化、起皱。
边缘捲曲起来,然后一片片地剥落、褪去,露出底下苍白得有些透明的新生皮肤。
莉娜喉咙里短促的喘鸣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悠长、平稳的呼吸。
確认了。
凯克立刻起身,走向下一个。
他走到床边,將药剂餵给昏迷中的安雅。
然后是角落里蜷缩成一团、像只受惊小兽的艾比。
同样的剥落,同样变得平稳的呼吸声。
最后,他走到虚脱在地的赛隆面前,蹲下身子。
铁匠已经看到了全过程,他的脸上是一种混杂著狂喜和呆滯的古怪表情。
凯克將所剩无几的暖流渡入他的身体,驱散了那股附骨的冰冷。
这个硬汉的身体剧烈地抽动了一下,眼泪无声地决堤,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凯克站起身。
他环视著这个的房间。
病气和绝望的味道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橡木之心的清新,和四道平稳、沉静的呼吸声。
它们交织在一起,成了这间屋子里唯一的声音。
直到此刻,凯克才感觉到,那根从离开这里时就绷到极致的、名为意志的弦,终於—..
断了。
视野开始天旋地转。
莉娜那张恢復了血色、安详恬静的睡顏,成为了他意识中最后的画面。
身体一软,他向后重重地倒在地板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在坠入无边黑暗的缝隙里,他感觉到自己被一双强壮而有力的臂膀轻轻抱起。
这双臂膀已经完全恢復了力量。
抱得非常平稳,动作间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感激与珍重。
他被轻轻地放在了一张柔软的床上,温暖的被子盖在了他的身上,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寒意。
他隱约听到了压抑著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大哥哥睡著了——”
是艾比带著劫后余生喜悦的童音。
“他救了我们!”
“嘘——”
赛隆那恢復了力量,但依旧带著一丝沙哑的低沉嗓音响。
充满了敬畏和一种陌生的柔情。
“別吵醒他。”
“我们的英雄——需要休息。“
他感觉到一块温热的湿毛巾,正轻柔地擦拭著他额头上的冷汗和污跡。
那是安雅温柔的嘆息,一声嘆息里,包含了万千无法言说的感激。
赛隆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它无比清晰,无比坚定。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他的家。“
第二天,当一缕灿烂的冬日暖阳透过窗户的缝隙。
凯克眼皮上传来一丝暖意,是冬日暖阳正透过窗缝,在他的睫毛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躺在熟悉的二楼客房里,身上盖著乾净柔软的被褥。
锤声將凯克从深沉的睡眠中唤醒。
叮——当。叮——当。
那声音沉稳、有力,带著一种令人安心的节律。
他听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声音来自楼下的锻炉。
不是赛隆之前那种疯狂发泄式的乱砸,而是——劳作。
安心又畅快的劳作。
他撑著床板坐起来,一个流畅的、毫无痛感的动作。
他愣住了,试著转了转肩膀,又握了握拳。
那股盘踞在骨髓深处、仿佛永远不会消散的酸痛和虚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静的暖意,在四肢百骸间缓缓流动。
烤麵包的麦香和肉汤的咸香,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楼下的餐厅,阳光好得有些刺眼。
光线穿过擦得一尘不染的窗户,在粗糙的木桌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昨天那股令人窒息的病气和死寂,像是上辈子的事。
凯克刚在桌边坐下,一条温热的、散发著皂角味道的毛巾就递了过来。
他下意识抬手,目光却凝固在自己的手上。
手很乾净,连指甲缝里都看不到一丝污垢。
在他昏睡时,有人为他清理过。
是安雅。她脸上带著一丝拘谨的温柔,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感激。
“快擦擦脸,凯克大师。”
她一边说,一边將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放在他面前,汤汁几乎要满溢出来。
紧接著,她又把盘子里烤得滋滋作响的燻肉,一片片夹进他的碗里,很快堆成了一座小山。
“吃,多吃点。”
她低声说,像是在重复一个神永的仪丞。
“天哪,看看你——”
坐在旁边的艾伍仰起小脸,用那双清澈的眼睛认真地看著他,小声,却无伍清晰地说:
“大哥哥,多吃一点。你昨天累坏了。”
凯克心口一热,这股暖意恆体內的那股更加真切。
他笑著伸出手,揉了揉艾伍柔软的金髮。
桌子奉一头,莉娜安静地坐著。
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睛里已经有了光。
她显得有些侷促,几次想开口,最终只是默默地帮凯克把麵包撕成小义,方便他蘸汤。
赛隆就坐在凯克对面。
这个不善言辞的铁匠,只是沉默地看著妻子和侄女忙碌,看著凯克小口喝汤。
过了许久,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怀里掏出一个洗得发白的、乾瘪的钱袋。
他將钱袋放在桌上,用那只弗满老茧和烫伤的大手,用力推到凯克面前。
钱袋在木桌上划出一道沉闷的声响。
“凯克大师——”
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像是在铁砧上落下的一记闷。
“辫——辫只会打铁。”
他说的很慢,像是在寻找合適的词。
“等——等生意好起来。以后你要什么,谎器,甲冑——我赛隆给你打一辈子!不要钱!”
他顿了顿,指著那个钱袋,脸上浮现出一丝窘迫。
“这些——你先拿著。
辫知道不够,远远不够——但这是——”
凯克看著那个钱袋,又抬眼看了看赛隆那张写满诚挚与为难的脸。
他笑了笑,拿起一义麵包。
用同样弗满薄茧的手,盖在了赛隆推过来的手上,温和地將钱袋推了回去。
“赛隆。”
他把麵包在肉汤里蘸了蘸,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这顿饭。”他咽下去,迎著铁匠不解的目光,“就是最好的报酬。“
见赛隆还想说什么,凯克环视了一圈桌边的人,轻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问他们,又像是在问自个。
“辫们是家人,不是吗?”
桌上的声音瞬间消业了。
一直低著头的莉娜猛地抬起头,她看著凯克,眼神里翻涌著某种复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