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文臣们,却大多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忧虑。
开疆拓土,对外征伐,这几乎是解决“地不足养”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
毕竟天下田产总有定额,难不成真的均产三石不成?这无异于异想天开。
因此面对此等残酷危局,纵使文官心有担忧,却也提不出什么有力的反驳之词。
然而,御座上的朱由检,却只是眉毛一扬,随即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
“元辅,你还是将朕,看成是行事急切的少年郎了。”
他的语气很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如今,吏治未清,生民未抚,边事未靖,财税未丰,怎可胡乱谈征伐之事?”
“朕可不是杨广那憨货,元辅且放心吧。”
黄立极听到这话,高悬的心,顿时落回了肚子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真的怕啊!
他生怕这位聪慧得近乎妖异的新君,从登基之日开始,铺垫了这么久,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效仿史书,开疆拓土。
然而汉武隋炀,那可是两个下场啊!
朱由检没有再理会黄立极,他想了想,又将目光投向了韩爌。
“韩卿,你觉得呢?”
韩爌站起身,神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回陛下,此‘人地之争’,诚为我大明今日第一难题。今日能澄清此问,纵使引起些许人心动荡,确实也算不得什么了。”
他先是肯定了今日日讲的价值,算是对自己之前激烈反对的一种修正,随即躬身问道:
“不知陛下于此问之解法,心中可有计较?”
朱由检再次摇了摇头。
“今日不谈解法,只谈问题。问题若未聊透,解法便是空中楼阁。”
他看了看大殿,又随意点了几位大臣,然而他们的回答,要么是“重农抑商,严禁流民”的老调重弹,要么是“倡行节俭,与民休息”的空泛之言,都令他颇不满意。
整个大殿,再次陷入了沉思。
这问题,还能如何深入?已经是剖心析胆,讲到尽头了啊?
终于,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了殿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
那里坐着一个身形高大、面容刚毅的官员,在一众普遍显得文弱的文臣之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孙传庭。”
朱由检淡淡地开口。
被点到名字的孙传庭,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立刻起身出列。
他这一站起来,愈发显得鹤立鸡群,那魁梧的身板,说是个文臣,倒不如说更像个久经沙场的武将。
殿中许多官员都向他投去了疑惑的目光,窃窃私语。
“此人是谁?”
“好像是前吏部稽勋司的郎中,正五品而已,如何能参加今日之会?”
孙传庭没有理会旁人的议论,他对着御座,沉声开口。
“陛下,臣以为,恐怕……我大明,没有九十年的时间。”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孙传庭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不卑不亢,继续说道:“方才几位先生,”说到这,他对着倪元璐、吴孔嘉等人的方向拱了拱手,以示尊敬,“以天下之平均亩产、平均粮耗而论,虽是高屋建瓴,却有些……失之细节。”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御座上那位年轻的帝王。
“地有肥瘦,人有贫富,天下各州府县,同样如此。”
“或许有些膏腴之地,生民尚可再安稳九十年,甚至更久。”
“但有些贫瘠之所,恐怕早已是干柴遍地,只待……烈火了!”
朱由检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他点了点头,顺着孙传庭的话,问道:
“是陕西?”
孙传庭听到这两个字,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了然与钦佩,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陛下!是陕西!”
“按此篇公文推演,地不足食,则黔首必然揭竿而起,四处流串。流民所过之处,烧杀抢掠,田亩荒芜,则所产之粮愈发不足。粮食愈少,则从贼之民愈多。”
“如此循环往复,天下之崩坏,必将从一隅之地开始,而后席卷天下!”
“至于此事何时而发,或许是一场天灾,或许是一名酷吏,又或许是一桩边事……此,则非臣所能知也。”
他说完,对着御座深深一揖。
殿中,落针可闻。
朱由检沉默了片刻,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由衷的笑容。
他轻轻地鼓起了掌。
“彩!”
一声赞叹,打破了沉寂。
朱由检看着他,缓缓说道。
“孙传庭,朕记住你了。”
此言一出,殿中百官,顿时向孙传庭投去了混杂着羡慕、嫉妒、懊悔的复杂眼神。
尤其是那些同样想到了这一层,却没有机会被皇帝点中之人,或是不敢主动起身发言之人,更是痛心疾首。
孙传庭强压下心中的狂跳,躬身谢恩,退回原位坐下。
他的心,砰砰直跳。
这位天子,和天启皇帝,不一样!
不!
他似乎和历朝历代的任何一位皇帝,都不一样!
孙传庭前面一番石破天惊的论断,让殿中略微缓和的气氛再度凝固。
“陕西”,“流寇”,“没有九十年”……
这些论断全都正确无比,殿中之人除了翰林的先生们、勋贵们可能接触的政务不多,感触不深以外。
其余文官,不管在任还是起复的,对这个推断都无话可说。
御座之上,朱由检一句“朕,记住你了”,更是让众人心中五味杂陈。
他们本以为,这场惊心动魄的日讲,到此就该结束了。
毕竟,连亡国的具体地点和方式都“推断”了出来,还能有什么比这更骇人听闻的?
回家洗个澡,点个香,想一下写什么经世公文算了。
毕竟这位新君手段如此老练,一点也不像常居深宫之人。
谁会没脑子地直接往脸面上冲,就算有些事儿不好办,不愿办,那也得拿去台面下操弄才是。
然而,皇帝却并没有停下。
御座之上,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
“诚如孙卿所言,我大明的时间,绝不可能有九十年。九十年,不过是最理想的状态罢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深意。
“但,世事之复杂,又岂止孙卿所言这一个因素。”
“算了,朕也不多说了,诸卿听下去,便知分晓。”
他的目光,终于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像雕像一样沉默的锦衣卫百户。
“骆养性。”
“现在轮到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