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军喉结滚了滚,声音沙哑:“思源一直这样,心热,护着身边人。当年去三线,我跟他说家里还有爸妈要照顾,他说‘我爸妈身体好,你放心,我跟你一起去’;后来参军,他又说‘你去哪我去哪,咱兄弟俩一起保家卫国’。”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风里却多了层哽咽。
许成军看着大哥微沉的左肩,想起昨天看到的那些伤疤。
“军人”两个字不是军装和勋章,是伤疤里藏着的故事,是再也回不来的兄弟。
黄家村的白幡还在,却换了新的,在风里轻轻飘。
黄尚喜正蹲在院门口编竹筐,竹条在他手里翻飞,看到他们,手里的活计顿了顿,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来了。”
院里静悄悄的,黄母坐在屋檐下晒豆角,竹匾里的豆角绿得发亮,是黄思源生前最爱吃的。
她抬头见是许建军,手里的豆角掉了两颗,却没像上次那样哭,只是把竹匾往旁边挪了挪,腾出块地方:“坐吧,刚晒的生,尝尝。”
许成军注意到,堂屋的桌上摆着黄思源的照片,换了新的相框,旁边放着他的军功章,擦得锃亮。
第一次来时散落的遗物被整齐地摆在木箱里,箱盖上压着块红布。
“这是部队寄来的抚恤金和烈士证明。”
许建军掏出文件递过去,手在微微抖动,“还有……这是思源的入d志愿书,部队说他牺牲前刚通过考察。”
黄尚喜认得字不算多,但还是接过文件,戴上老镜逐字看,手在“黄思源”三个字上反复摩挲。
阳光落在他白的头发上,银丝闪闪,却没掉一滴泪,只是看完后把证明折得方方正正,放进贴身的口袋:“我儿是d员了,好,真好。”
黄母端来两碗水,红沉在碗底,甜香漫开。
她把一碗推到许建军面前:“你上次说,思源在部队总念叨我做的酱菜?”
许建军猛地抬头,眼眶红了:“是,他说婶做的酱黄瓜比部队的咸菜香,本来这次探亲.”
“我腌了一坛子,在灶房呢。”
黄母起身往厨房走,脚步比上次稳些,“你带回去,配馒头吃。”
路过堂屋木箱时,她伸手摸了摸箱盖的红布。
里面除了那个搪瓷缸,还有一枚二等功勋章、一本磨破了封皮的笔记本,还有半块没吃完的压缩饼干。
那是黄思源出发前揣在兜里的,说“万一饿了,留着垫肚子”。
堂屋里坐着黄思源的姐姐黄思慧,手里拿着件没缝完的蓝布褂子,针还插在布上;妹妹黄思雨才七岁,躲在姐姐身后,怯生生地看着许建军,眼神里满是期待。
黄思慧拿起那本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是黄思源工整的字迹:“我是黄思源,要当最好的兵,护好国家,护好家人。”
她的眼泪掉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弟上次写信还说,等打完仗,就带我们去县城买新衣服,还说要帮成军找个好工作……”
黄思雨拉着姐姐的衣角,小声问:“姐,哥是不是不回来了?他答应给我带的连环画呢?”
她年纪小,还不懂“失踪”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大哥好久没回信了,现在看到大家哭,才隐约觉得不对劲。
许建军看着这一幕,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他扑通一声跪在黄父面前,头低得不能再低:“叔,婶,是我没护住思源。那天雾太大,我们被打散了,我回头找他的时候,只看到这个缸子……我找了半个月,把附近的山坳都找遍了,可我没找到他……”
这是他跪的第三次。
黄父蹲下来,伸手扶起许建军,他的手也在抖,却还是拍了拍许建军的肩膀:“建军,起来。不怪你,咱不怪你。”
“思源跟我说过,当兵就是要保家卫国,万一他回不来,让我别难过,说他是为国家做事,值。”
“值?”
黄母突然抬起头,“他才三十啊!他还没娶媳妇,怎么就值了?建军,你跟我说,他走的时候疼不疼?”
她不是要怪许建军,只是心里的疼太满了,憋得慌。
黄思慧抱着母亲,自己也在哭:“妈,弟是英雄,他没白活……”
黄父叹了口气,从炕席底下拿出一封信,那是黄思源出发前寄来的,信就他自己看了。
他展开信,声音有些哽咽,却字字清晰:“爸,妈,这次任务可能有点危险,但我不怕。我是军人,守护国家是我的责任。如果我回不来,你们别伤心,就当我还在站岗,看着咱家,看着咱国家。”
念到最后,黄父的声音也颤了,他把信递给黄母:“你看,这是思源自己说的。他从小就懂事,知道啥是该做的。咱不能拖他后腿,更不能怪建军。建军也在前线拼命,他能活着回来,还能把思源的东西带回来,已经不容易了。”
黄母接过信,她不认字,但是儿子的字迹他熟悉,眼泪就掉得更凶。
她把信贴在胸口,像是在跟儿子说话:“妈知道,妈知道你是好孩子……妈就是想你,想你再喊我一声妈……”
许成军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家人的悲痛与坚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以前他总觉得“牺牲”是很远的词,可现在他知道,牺牲是黄思源没寄完的信,是黄母怀里的搪瓷缸,是黄父手里攥着的勋章,是大哥肩膀上没好的伤。
快中午的时候,许建军和许成军要走了。
黄父把他们送到门口,手里还攥着那枚勋章,突然说:“建军,以后要是想思源了,就来家里坐坐。他的房间,我还给他留着,跟他走的时候一样。”
“至于你总说思源把你推开……别往心里去。”
他往烟斗里装烟,“当兵就得有这股劲,换作是思源遇险,我知道你也会这么做。”
老爷子眼泪早已经哭干了。
“叔……”许建军的喉结滚动,“是我没护住他。”
“护得住命,护不住心。”
黄尚喜点燃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很亮,“思源写信说,你们连里有个新兵怕炮响,他总陪着说话。这孩子心善,救你是他自己选的,不怪你。”
黄母端着酱菜坛子出来,听到这话,突然红了眼圈:“他打小就这样,路上见了讨饭的都要把窝头分出去。我说他傻,他说‘娘,人活着得帮衬着’。”
她把坛子往许建军面前推,“带回去,就当我儿还在,给你送酱菜呢。”
许建军看着坛子,对着黄家人深深鞠了一躬:“叔,婶,等我退了,我每个月都来,给你们挑水、劈柴,就像思源在时一样。”
黄尚喜扶起他,拍了拍他的后背:“不用,你好好养伤,好好当兵,就是对思源最好的念想。”
他指了指墙上的参军通知书,“他选的路,你这个当哥的替他走下去。”
临走时,黄思慧追出来,叫住了许成军:“成军,我看了你登报的作品,知道你现在是作家了,以前思源就想着当个作家写点东西,没想到他没机会,你却成了。你帮我给他写几个字吧,就写‘黄思源的姐姐黄思慧,会替他看世界’。”
许成军提笔写下,笔尖顿了顿,又添了句:“英雄不死,精神长存。”
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许建军抱着酱菜坛子,左臂的伤口隐隐作痛。
黄思源父母越是沉默,越是原谅他。
他.
第一次来是赎罪,第二次来依然是赎罪。
村口的老槐树下,黄家人站在门口望着他们,白幡在风里轻轻摇。
许成军回头望了一眼,见黄母正把晒好的生往竹篮里装,动作很慢,却很稳,像在完成一个和儿子的约定。
风里飘来酱菜的咸香,那是英雄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英雄伟大,永垂不朽”
“少年,莫忘来时路”
“若你记得我,请带我回家”
许成军的笔杆子痒了,痒的发烫
未完待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