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所言,确实也有些道理。”他怀抱着被托管的鸟儿,道:“若她死,此仇当报,却不可再贸然行事。若她还活着被作为诱饵人质,在你上钩之前,她短时日内当无性命之碍。此刻分辨清楚了这局势,便可以暂时冷静下来,从长计议之后再做打算。”
他顿了顿,又道:“你如今伤势严重,需要休养,我也可以先带你离开一段时日。”
这第二个提议里藏着的台阶,少微也足以听懂,是指倘若她要就此放弃,他也可以带她远远离开藏起来。
少微都能听懂,但她依旧没说话,没应声,没表态。
家奴给她时间考虑,于是也不再说话,沉默地抱着疲惫熟睡的小鸟。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少微大约是仰头仰得脖子累了,眼睛也被刺痛了,总算肯收回视线,转回脑袋,却是先看向刘岐所在的太清亭。
家奴见状,没话找话:“今日我藏身府后,见到那些绣衣卫抬着一具尸首出来。我欲潜入府中时,也发觉此处戒备堪称森严。这位皇六子刘岐,不似外在看来那样简单。”
少微没有接这句话,转回头来,对家奴说:“多谢你和我说这些。”
她大约是泪流得太多太累,此刻已没有太多表情,话语里也没有太多情绪,而这一句平淡的道谢,却叫家奴怔住。
简单拙劣的教育手段竟误打误撞换来一句谢,让他感到受宠若惊。
下一刻,却见少女的眉心复又微微皱起,问他:“可那刘岐为何叫你赵侠客?”
先道谢,再质问,颇有恩怨分明而又先礼后兵之感。
家奴默了默,才道:“我本就姓赵。”
少微微恼三分:“那你为何骗我你姓姜?”
家奴:“当时我没说话,是你自己猜的。”
少微的恼怒变作五分:“那你怎么不否认?”
家奴的神态堪称诚实:“当时我想了想,觉得跟她的姓也很好。”
少微脸颊扭曲了一下:“……那你亲口说出的‘钱’之一名又是真是假?”
家奴:“假的,但那是你听错,我名且安,你听成了钱。”
少微吃惊地看着他——赵且安?!
少微一时不知该震惊于此人竟就是传闻中的第一侠客赵且安,还是该恼怒于自己一直以来被蒙在鼓里将对方当成什么姜钱……
但这震惊之下的犹豫只存在了片刻,少微还是先选择了以自我为重,恼道:“这么久以来你为何从不否认姜钱这个姓名?”
家奴:“我也从没承认过。”
少微:“……那不正是默认之意吗!”
家奴:“不是,是你误解了。”
“……”这极其熟悉的对话方式分明就是一支崭新的回旋镖,将少微鼓囊囊的十分怒气顿时扎得七零八落,很难再理直气壮地发作问责。
她只好换一个角度攻击:“堂堂第一侠客竟私下为人奴仆,这就是你们江湖人士的操守追求吗?”
这攻击根本无效,家奴反应平静:“江湖也非世外之地,侠客也要过日子,自然做什么的都有,挑夫货郎伙夫铁匠皆可兼职侠客。”
少微大惊,甚至侠客身份才是兼职?
又听家奴赵且安语气带些谢意地道:“况且她从不轻易收奴,直到为了给你一个说法,才肯就此认下我这奴仆身份,与我而言这是求之不来的好事,我该多谢你。”
分明是极其卑微的话,但由这沧桑口吻叙述,竟果真像是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伟大名分。
少微一面陷入了对第一侠客的美好幻想被打破的情绪中,一面不禁想起,自己曾问姜负是否比得上江湖第一侠客赵且安,彼时姜负答:【他哭着求着要做我的从仆,我且不见得会答应。】
那时少微只觉姜负实在自负,而今才知是自己将侠客想象得过于侠客。
现实突然击碎了想象,少微险些二次破防,她抓起那黄檀木杖,边逃走边丢下一句半破防的话:“……你与我想象中的第一侠客一点也不一样!”
家奴抱鸟跟在后面,哑声道:“与世人想象中不同才好,我乃通缉重犯,小隐隐于江湖,大隐隐于她人奴。”
少微再听不下去,拄杖一顿疾走。
刘岐见她走来,遂自亭中而出。
少微眼睛与鼻头皆哭得红肿,察觉到刘岐将目光投来,她立时先发制人:“你这池中水一点也不干净,我不过洗了把脸就这样了!”
这话简直叫邓护愕然,他们郡王府的池水又不是毒液。
却听身侧的主人应道:“嗯,我回头便让人收拾干净。”
少微的难堪被就此揭过,刘岐自然而然地询问她与她的家奴:“已是午后,不如让人备些饭菜充饥,也好为侠客接风洗尘。”
赵且安看了一眼这少年。
少年人皮相骨相皆属上乘,可谓贵气天成,更难得的是此刻态度堪称友善,同那夜湖边的阴郁戒备截然不同。
赵且安岂会不知这其中缘故必是有所图,于是腹中饥饿的他便也坦然提要求:“嗯,劳烦多烹些肉菜。”
说着,看了眼走在前面一瘸一拐的少微,补充一句:“再清淡些。”
孩子既在长身体也要养伤,尤其气性还很大,饮食不免要多上些心。
想到这孩子在姜负手中时是一个样,如今在自己手中又是另一个样,赵且安几分心虚惭愧,决心日后要好好学习监护之道。大的方向他固然做不得主,日常养护他务必在所不辞。
【少微:姜钱,他为什么叫你赵侠客?
刘岐:丧彪大侠,她为什么叫你家咪?】
【汤大人:死人微活。
赵且安:奴者微侠。】
(少微的这场破防是认知重组,是打碎认知也是成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