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山漠然独立,看著一箱箱財宝被贴上封条,由甲士押送上停泊运河的官船。
船队吃水极深,缓缓驶离这座被雨水浸透的江南销金窟。
巴蜀道,盐使別院。
御史李墨阳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別院门前。
这座盐铁使赵罡的私邸寂静得异乎寻常,黑瓦高墙如蛰伏的凶兽,在蜀地潮湿的雾气中默然矗立。
李墨阳並未急於强攻。
他抬手示意,隨行的緹骑无声散开,於別院四周布下阵势,锁死一切遁逃之路。
一切就绪,他方整肃衣冠,手持圣旨,朗声宣道:
“赵罡,陛下圣旨在此,还不开门接旨?”
话音落下片刻,沉重的黑漆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
赵罡立於门內阴影中,面色阴沉如水,身后跟著数名僕从,眼神空洞,气息阴冷如墓中寒石。
“李御史,好快的脚程。”
赵罡冷笑,目光如毒蛇般扫过门外眾人,尤其在那些阵旗上停留一瞬,忌惮之色一闪而逝。
李墨阳淡然一笑,却不容他多言,骤然展开圣旨,声如金铁交鸣:
“赵罡!尔贪墨国帑,更兼勾结妖蛮,祸乱朝纲,罪证確凿!奉旨,拿下!抄检府邸!”
关內道,铁使官邸。
御史周毅面对张霸这积年悍吏的府邸,採取了最直接、最刚猛的方式。
他令隨行兵马司精锐列阵於府门之前,弓弩尽张,刀剑齐出,凛冽杀气直逼朱门。
“张霸!圣旨到,开门迎旨!”
周毅声若洪钟,震得高墙似乎都在嗡鸣。
府內一阵短暂骚动后,那沉重的包铁大门缓缓开启。
张霸一身锦缎便服,带著数名眼神凶悍、气息剽悍的心腹家將走出,脸上强挤出一丝笑意:“周御史大驾光临,张某有失远迎,还请—”
周毅根本不给他虚与委蛇的机会,直接展开明黄圣旨,高声宣读。
当“抄家拿问”四字如惊雷炸响,张霸脸色瞬间铁青,身后家將的手齐齐按上了刀柄,气氛骤然绷紧!
“怎么,张大人是想抗旨不成?“
周毅目光如电,扫过那些蠢蠢欲动的家將,他身后的精锐甲士隨之齐齐踏前一步,金属摩擦之声刺耳,肃杀之气瀰漫开来。
张霸额头冷汗涔涔,面色变幻数次,最终颓然一挥手,厉声呵斥家將退下。
搜查隨即展开,而结果更是触目惊心。
府邸地下,竞隱藏著规模庞大的地火熔炉与私设工坊,炉火未熄,旁边堆积如山的,是大量私铸的精良兵甲,其工艺、规格,竞远超朝廷制式!
银库之中,银锭色泽暗沉,入手异常沉重。
周毅取过一锭,运足指力一捏,竞只留下淡淡浅痕。
“掺了玄铁的重银』?张霸!你真是狗胆包天!”
周毅厉声怒斥。
张霸闻言,终於彻底崩溃,瘫跪於地,连连叩首求饶。
私铸兵甲、玄铁重银被一一清点,贴上封条,由重兵押运,组成浩浩荡荡的车队,驶离关中。
与此同时,来自江南的满载官船、巴蜀的重载牛车,与关中的驮马队伍。
三路抄家所获一那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古玩珍奇,以及那些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帐本密信,尽数打上皇家封条,匯聚成一条几乎望不到头的財富洪流。
沈寒山、李墨阳、周毅三位御史,使命已成,押解著巨额资財,朝著大周洛京,疾驰而归。
江南道,金陵刺史府。
暮春时节,庭中琼盛放,如云似雪,清雅非常。
然而端坐於书斋內的江南刺史韦观澜,却无心赏玩。
他拈著一封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函,火漆上赫然烙著户部左侍郎江行舟的大印。
信文不长,措辞恭谨,字里行间却透出不容推拒的紧切。
江行舟並未明言三路抄家之事,只道北疆军餉吃紧,急需巨资,国库空虚,恳请韦刺史念及社稷艰难,动用一笔“特殊”款项—即江南各大门阀,此前“捐贡”上来的巨额財富。
此款之多,可抵江南十年税赋,入库之后,除部分上缴並用於太湖水利工程,尚有余资封存於刺史府库。
虽然是逼迫江南门阀捐赠出来。但大部分的钱財,都用在了江南,也算是造福一方。
刺史韦观澜將信纸轻搁於檀木案上。
他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整得一丝不苟,眼神沉静如水,眉宇间却凝著一方大吏的威重。
“江——胃口不啊!”
他低声自语。
朝中风声,他岂会不知?
三路御史齐出抄家,抄了三位地方重臣。
江行舟此举,明为填补国库,实则是为后续更大的布局蓄势。
动用这笔“捐款”,无异於將江南,也捲入京城的漩涡。
一旁幕僚低声劝道:“使君,此款关係重大,是否先奏明陛下,或与江南各家主通声气?若贸然拨付给江侍郎,只怕——”
韦观澜抬手止住其言。
他起身镀至窗前,望向庭中烂漫琼,目光却似已穿透影,见得更远一见那漕运使潘裕已被查抄的“沁芳园”,见运河上官船满载財宝北去,见紫宸殿上陛下日益沉凝的威仪,亦见户部值房內那位锐气逼人、步步为营的江侍郎。
他明白,眼下已是抉择之时。
若拒江行舟,便是公然与此圣眷正隆的新派对立,亦违逆陛下充实国库之意:
若如数拨付,则是將江南命脉交予江行舟之手,必招致本土门阀怨懟。
却也可能在將来的风浪中,为江南谋得一线转圜,或至少昭示他韦观澜“顾全大局”之姿。
利弊如电光石火,在心头交锋。
良久,韦观澜缓缓转身,面容已復平静,唯眼底掠过一丝决然。
他回到案前,提起硃笔,在一纸调拨文书上籤下姓名,鈐盖江南刺史大印。
“罢了。”
他轻吐二字,声不高而千钧沉,“国库空虚,北疆告急,黎民待哺。既然他江张了这个口,要用这笔钱,那便给他!”
他看向幕僚,语气恢復封疆大吏的沉定:“即日开启库房,清点余存钱粮。依江侍郎信中所指,分批装船,遣心腹押运,目的地—密州。“
“密州?”
幕僚微怔。
“正是密州。”
韦观澜未再多释。
他心知,这批钱粮不是运往洛京,而是直接送去密州,送给新任密州太守—薛崇虎。
用於一场,即將展开的边疆恶战。
號令既下,库房,箱箱密密封存的银锭,袋袋饱满的粮谷,被谨慎搬上漕船。
船只吃水深深,趁夜雾瀰漫,悄无声息滑入运河主干,转而向北,朝著遥远的北方驶去。
韦观澜独立,金陵城头高楼,遥望船队渐没於水天之际。
春风拂面,琼香清浅,他心中却无半缕暖意。
此番钱粮启运,不啻为一场无声的宣告:洛京风云,已无可迴避地席捲江南。
而他,与这锦绣之地,皆已深深陷落於这场权谋的滔天巨浪之中。
“江行舟,钱、粮,我给你了。
接下来,与雪狼国的这一战,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韦观澜低语,目光再度投向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