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威看了一眼齐克让,晓得这人有点狠辣,刚刚轻飘飘一句话,实际上是让保义军是去送死。
那保义军多少人?去西线搞动静,还让黄巢这边调动过去?
他们东线三四万大军,都打得稀里糊涂的,保义军那点人不是狼入虎口?
不过宋威却並没有点出来,只是在沉吟。
因为说到底,他和那个赵怀安现在连面都没见过,只是因为自己侄子在保荐,才当了自己人。
但他也听说了,这个赵怀安和杨復光走得相当近,据说还称兄道弟了。
这什么心思谁还看不出呢?这是觉得他们宋家船小嘛。
不过纵然这样,他也不会当眾应齐克让的,毕竟这说出去,对宋威名声不好。
想了想,他举起茶碗正要喝,发现茶水都凉了,就喊道:
“给大伙添点茶!”
然后屏风后四个美姬就拎著个铜茶壶,要给幕府文武添热汤。
茶水在杯盏中蓄满,堂下静悄悄。
就在这时,堂外忽然有牙將压著声音喊道:
“大帅,有紧急军报从保义军送来!十万火急!”
一句话,堂內更安静了,连茶汤翻滚声都清晰入耳。
宋威抿著嘴,招手让外面人进来。
就见牙將举著一匣子奔了过来,上面正铃著保义军赵怀安的官印。
不用旁人动手,宋威自己从盘里拿起小刀就开始割开匣子,抓起书信看了起来。
他越看,手就越抖,不等看完,宋威哈哈大笑,拍著案几,振奋大吼:
“好啊!好啊!我那侄子老说这赵大是个不世出的將种。我还奇了,这將种在何处?没想到啊,没想到!这赵大能干下这等大事!好!”
说完,宋威將军报笑著往下传,然后指著书信,笑道:
“不过这也是那赵大能做出来的!当年在西川这小子不就冲了酋龙?今个在狼虎谷,又袭杀了王仙芝!好好好!是他能干出的!”
宋威的这句话简直是巨石砸进了水盆里,將在场人都惊著了。
什么?那赵怀安竟然斩了王仙芝?那个草贼魁首?敢叫囂天补均平的王仙芝?
此时接到书信的幕僚们也看到了信,只见军报写著:
“职於乾符三年四月一日接宋公令信,言狼虎穀草军主力屯聚,王仙芝、柴存、李重霸等票帅三十八部蝟集谷內,命职率保义军星夜赴援,协剿贼眾。”
“职於当日袭中都县,斩贼票帅王重隱等大小头目三十八人,破贼三万。休整两日,坐船逆汶水行二百里,於三日抵达莱芜谷地。”
“当夜,职点选保义军步骑三千,衔枚疾走奔狼虎谷西口。彼时,谷內贼营连绵三十余里,王仙芝居中帐,许就守东谷,诸贼帅各守山隘,合计二十八营,约十五万眾。”
“职遂令部將郭从云领三百骑为先锋,马踏联营十数座,贼眾大乱,溃不成军。尔后,职亲率精骑冲阵,连斩贼先锋票帅八人,破贼大营。”
“先,贼首王仙芝弃军而走,职部先锋郭从云尾追其后,终斩其首。”
“此役,计斩贼首三万七千余级,俘获贼眾六万有余,其中偽职票帅、小帅二十三人。缴获粮草二十万石,甲仗万副,战马千五百匹,偽“天补平均大將军”印一枚,贼旗百余面。”
“现职已收兵莱芜。谨遣亲卫星夜送捷,伏乞宋公示下后续进止。”
“职赵怀安。“
將这报功信看完,幕僚们才晓得为何明公会这么高兴了,只因为人家赵大真是会做人,捷报开头第一句就是:
“职於乾符三年四月一日接宋公令信。”
看看,这是直接把指挥之功全让给了明公啊!
而且你要追究的话,人家赵大还真没说错,因为当时明公真就用沂州这边的驛站系统发了一封信给赵怀安。
只是当时是说一下东线战局的情况的。
但信的內容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驛站系统里就留下了这份传驛记录,所以赵大的这个说辞就能站得住脚!
此时这些幕僚们才明白,为何都是立功,就这赵怀安能年纪轻轻平步青云。
这人太懂事,太会为领导著想了。
捷报就这样一个个往下传,其中也有大聪明看出这捷报缴获的问题,就指了出来:
『这赵大的缴获数字明显有问题。草军兵马十余万,可按照他的缴获,也就是三四万的规模就拿战马一项来说,草军素来多马,每到一地必先收集战马。所以如何才是捷报上的千余匹?”
听了这话,宋威直接不客气,对那也算亲信幕僚骂道:
“这要紧吗?只要能破贼,能杀贼,能为朝廷分忧!我在乎还是你在乎?还是朝廷会在乎?不会说话就少说话!赵大这份军功不容毁!”
这人不敢吱声,也晓得自己是昏了头了。
那赵怀安明摆著把大部分军功给了明公,毁赵大不就毁明公吗?心里一阵后悔。
捷报还在传,有了那幕僚的前车之鑑,在场大伙都在交口称讚,直把赵怀安说成古之名將,把宋威夸成定国保驾的国家干城。
直到捷报送到了齐克让的手里。
因有烛火,他看到纸张后面还透著字,下意识將捷报翻了一面,等他將反面的字看完,再忍不住,嘿嘿一笑,隨后递给容光焕发的宋威,笑道:
”宋公,这个小赵挺滑头嘛!你看看这个吧。”
宋威愣了下,接过捷报,只见它的反面正写著这样一句话:
“另,此战所获王仙芝首级,职已唤数名被俘老贼辨认,或言是,或言似,终无確证。盖此獠为祸数年,偽饰甚多,职不敢以疑似之躯冒献明公,暂將首级封存於营中。擬再寻旧识、验其体貌特徵,待三日后方敢定夺,届时再遣专使资送,伏乞宋公怒职审慎之过。”
宋威一下子就哑住了,心里万千思绪一下子炸开了,但他不想在齐克让面前表现出来,笑道:
“这赵大倒是细谨,有大將之风嘛!”
见宋威都这么说了,齐克让耸耸肩,然后笑道:
“宋公,这一次也不要忘了咱们泰寧军啊。这一次大乱,我泰寧军损失惨重,在为朝廷奉献如此多,如果还不能捷报上有一名,我恐藩內激愤呀!望宋公也怜我等十余万膏血流尽,留我泰寧军一个位置。”
齐克让说著最可怜的话,但脸上却一点没有乞求的意思,他明白宋威不会得罪泰寧军,也不会得罪感化军、淮南军。
毕竟这功劳要是坐实了,这宋威还不直接宣麻拜相?
到时候想要在朝廷的老公们面前说话硬气,不还是得东方的这些藩镇撑他?
果然,对於分润军功这点,宋威一点没有拒绝。
本来就是惠而不费的事情,自然是人人有功,人人受赏啦!
不过心里藏著事,宋威勉强和眾文武又寒暄了会,然后就藉口要休息了,將眾人打发走了。
人群中掌文书的幕僚罗隱刚过廊房,就被一人拽了下来,正要发脾气,看到此人正是宋威家里的人,心里一下就明白了。
这宋家人也不多话,说了一句“隨我见明公”,就带著罗隱直接进了后院,
这里是宋威的私室所在,一路上便是鶯歌燕舞,都是宋威来了沂州后蓄的,真有齐人之福!
罗隱不敢多看,绕了几圈后,便在一净室见到了焦躁的宋威。
宋威一见罗隱进来,也不隱瞒,直接问道:
“昭諫,你文采斐然,能为我写这份捷报吗?”
罗隱这人才华特別好,可长得不行,江东口音也重,所以基本绝了当官的前途了,为了吃饭,
他这些年一直在东方几个藩镇幕府中混日子。
本来一直就是个装点门面的笔桿子,没想到宋威竟然让他干这么重要的事。他是既高兴,又忧惧。
高兴是能进宋威的核心,忧惧的是人家將自己用完就杀。
但罗隱蹉跎那么久,早就等这样一个机会,所以即便晓得冒著天大的风险,他还是毫不犹豫点头:
“明公请说。”
宋威点了点头,然后让罗隱进来,一边说,一边让罗隱措辞。
罗隱越写越惊,他忍不住劝了一句:
“明公,咱们还是先拿了王仙芝首级再往长安报捷吧!”
可宋威皱眉,直接哼道:
“我说你写!”
宋威这会心里压力不晓得多大。
他这样的老官宦,从醃官场、军队一路爬上来的,那赵大一屁股,他就晓得这狗东西局什么屎。
亏自家侄子说这赵大纯良,就纯成这样?扣著王仙芝首级干嘛?不就是想留给那个杨復光吗?
这狗东西还学会脚踏两条船!还给他来个理由,说什么王仙芝的身份还要再確定。
他今日早就得了茶山阵地的传报,说黄巢的大军忽然就撤退了,而且是一退再退,甚至中途都分了数支而走。
今日会上,宋威为何这么有把握,这么演?不就是提前晓得黄巢撤了嘛。
当时他只能確定草军一定发生了大变故,但並不晓得发生何事。
现在和这赵大送来的捷报一对应,这王仙芝死了是妥妥的。
现在赵大给他来个骑墙,宋威现在还惦记他手里的首级,所以暂不说他的错,一切都先稳住赵大。
然后宋威自己先把捷报发到长安,先占个先机,到时候无论情况怎么变,他这个决策之功是跑不掉的。
但要是让杨復光那个狗太监先发了,那真是吃干抹净!
哎,现在的小年轻怎么都这样?一点不像他们年轻那会!
心里又急又躁,宋威哪有什么好脾气对罗隱个酸才?没直接骂已经是宋威忍著的了。
但刚刚还有劲的罗隱在听到宋威这话后,心气一下子就泄掉了,心下黯然:
“自己果然还是想多了!到底都是一样!”
於是再不多嘴,宋威说什么,他就写什么。
等宋威说完后,一篇华丽的捷报就已经挥笔而就。
宋威接过墨都没干的捷文,一边看一边点头:
“果然是江东才子,才高八斗!不晓得比赵大那个粗货写得强到哪里去!”
隨后,宋威就转头对门外的押牙说道:
“给昭諫支二十贯钱!”
这下子,罗隱的心是死得透透的,但他也確实穷,所以也不推辞,便隨著门外押牙出去。
直到从押牙手里取了一张十贯的钱契,罗隱还愣了下,但也没说什么就要退下。
但人还没跨过门槛,那押牙就阴侧地说道:
“这段时间別乱转,隨时都找你呢!还有不该讲的话不要讲,小心你的舌头!”
罗隱也不晓得不该讲的到底是写文的事,还是被黑了十贯钱的事,反正一个不能讲就对了。
就这样,满背是汗的罗隱,小心转身,对著押牙下拜,对方点了头,他才跨过了那道门槛。
哎,高宅红墙內,从来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