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自高平一战,官家亲冒矢石,大破伪汉契丹联军,威望便日益隆重!归政以来,事无巨细,皆亲自决断,文武百官鲜少敢有违抗的。是以当日,也就无人敢在明面上反对此事,最后只能作罢了。”
李奕眉头锁得更紧,沉吟道:“向兄的意思……有人想借此次弹劾来宣泄对官家总是乾纲独断的不满?”
向训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依我看来,此次弹劾赵守微,他们并非只是劝谏官家要谨慎用人。反倒张昭用太宗和昭宗举例,恐怕才是真正用意。”
李奕闻言,微微颔首,若有所思道:“太宗重用刘洎、马周,正值天下百废待兴,首要求稳,方才有煌煌盛世。而昭宗用朱朴、柳璨,大唐已是分崩离析、群雄割据,昭宗求急之法,想要立杆见影,最后却加速了亡国。”
“没错!贤弟好见识!”
向训不吝赞许,转而他又低声道,“无论是当初官家亲征伪汉,还是如今接二连三地大举南征,朝堂内外都多有质疑与反对之声。许多人都觉得官家的心思太过急切了,继位才不过两年多,就已发动数次大战,有穷兵黩武之害。”
见李奕神情专注,显然是听进去了,向训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清了清嗓子,以一种略带指点的口吻,继续说道:
“贤弟细想,如今这朝堂之上,众人虽同殿为臣,实则泾渭分明,派系纵横。若以根脚而论,首推‘元从勋贵’。”
向训竖起一根手指,“此乃太祖澶州举义前便追随左右的潜邸旧人,如李重进、张永德、王溥……乃至于为兄等,皆在此列。”
接着,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其次,便是如贤弟这般的新贵,在今上继位后才崭露头角,短短两三年间便窜上高位。尤以禁军之中,最为显著,那些新晋的青壮派将领皆是如此。”
“而你我这些人,却都有一个相同点——咱们皆是太祖和今上亲手拔擢起来的,咱们的权位、富贵都是当今皇室给的,与前朝乃至更早的梁、唐、晋诸代,恩义牵连甚少!”
说到这,向训竖起第三根手指,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最后,就是如张昭这类宿朝老臣,他们或因家世、或因才干、或因善于审时度势,得以在朝代更迭间屹立不倒。”
“这些人不仅数量庞大,且在朝堂内外根深蒂固,关系盘根错节。他们看重的不是开疆拓土、名垂青史,而是资历、规矩、稳定,以及如何守住富贵、保住权位,不在乱兵刀下丢了命。”
“然而……”向训顿了一下,直言道,“那些勋旧老臣们,见多了朝代更迭,祸事乱局,只一心求稳,不愿冒险。此等守成有余、进取不足的想法,与官家志在一统的勃勃雄心,显然相悖!”
“因此,官家擢新贵而疏勋旧,提拔咱们这些人上来,执掌要枢、占据显位,正是为了行事不受肘掣。”
“加之最为紧要的禁军,也被官家牢牢掌控在手中。这年头,谁拳头大谁说话才算,那些质疑、反对之声自然无可奈何,只能借弹劾赵守微这等小事,来发发牢骚罢了。”
说话间,两人已并肩走到一段略显僻静的宫墙之下。不远处,宣徽院的衙署大门已然在望,值守的卫兵身影清晰可见。
不料这时,向训脚步忽地一顿,侧身凑近李奕,低声说道:“莫怪为兄多嘴……侍卫、殿前二司中,李重进乃太祖外甥,张永德是太祖女婿,官家倚重他们是情理之中。”
“唯有贤弟你不同,并非因你是皇室姻亲,官家才重用你。而是官家看中了你这个人,赏识你的才干、胆略和见识,这才有了后来恩典,允你娶皇后妹妹,成就姻亲之好!”
“你若干的好,说明陛下慧眼如炬,有雄主识人之明。可若出了什么差错……那丢得便是陛下的脸!”
言及此,向训后退一步,重新拉开距离,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温和笑容。
“多谢向兄提点!”李奕郑重拱手一揖。
他心下寻思,觉得自己主动结交向训,确实是很明智的选择。这位“好大哥”对待兄弟,那是真不含糊,有什么关于自己的消息,都会第一时间告知。
有什么忠告也不藏着掖着,当面便直言不讳地指出来……这已不仅只是出于利益结盟的考量,怕是也有几分真心实意吧?
“贤弟!”向训拍了拍李奕的小臂,带着明显的鼓励意味:“此番南征,官家力排众议,钦点你为‘随驾都部署’,乃是对你寄予了更大的厚望啊!”
“为兄就在这东京城中,静待贤弟的佳音了!”
闻言,李奕躬身拜谢。
向训笑着摆手,遂不再停留,转身便朝着宣徽院衙署大门大步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内。
李奕站在原地,并未立刻离开。宫墙高耸的阴影,无声地将他半笼罩其中,就如他此刻的心情一般,喜忧参半。
喜的是皇帝的信重,忧的同样也是这个。
正所谓,架得越高,摔的时候就越惨。
现在这状况……李奕感到了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