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娥作为女人,对于一些词是很敏感以及细腻的。
宋煊他把官家摆在首位,把自己这个大娘娘摆在后面。
虽说是并列而行,可意义却是大不相同。
可这种事放在“礼”这上面自是说的过去。
君权那必然是赵祯的。
而刘娥不过是临朝称制,她作为一个女人是皇帝的附庸!
就算是贵为皇太后也是如此。
三从四德在东汉时期,班昭在《女诫》当中对这个词进行了系统化的阐述,进一步强化其作为女性道德规范的地位。
但是核心内容依旧是以早期儒家经典为基础。
从长孙皇后到后期的马皇后,都是对这本书即为推崇。
除非刘娥真的想要走武则天那条路。
但是作为一名合格的政治家,刘娥定然不会在这上面找补。
因为说出来,本就是对她不利。
真要掉书袋,她自认为掉不过这群读书人。
更何况宋煊他连中三元,想必书读的极多,否则也不会自己写书写诗词从而名动三京的。
刘娥示意上菜。
于是宫人们鱼贯而入,端来的饭菜不多。
因为这是分餐制。
皇太后可不会跟你一桌子吃饭。
就算有三从四德的约束,可人家也是皇室顶端人物。
你也配?
“老身观宋状元的殿试文章,这金石之政一篇,引经据典,见解独到,实乃国之栋梁。”
宋煊刚想应声,又听刘娥道:
“老身倒是觉得宋状元在文中引用的牝鸡司晨的典故用得颇为巧妙。”
刘娥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是让曹利用后背瞬间就觉得发凉。
果然自己让他少说话是对的!
这小子如何敢在殿试里写这种暗示性过于明显的话?
就算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能说是能说,但也不能当着正主的面说这种话。
尤其是你这是在打脸!
赵祯眉头皱起。
十二哥策论里有这个典故吗?
他一丁点印象都没有。
陪坐的张耆本来以为是太后欣赏宋煊,没想那么多。
但是这话一出口,他便端起茶水来饮,思考着如何破局。
宋煊也没有反驳,而是开口道:
“回大娘娘的话,学生引经据典只为阐明圣贤之道,况且千人千面,属于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刘娥听到这个回答,倒是高看了宋煊一眼。
因为宋煊并没有反驳自己。
宋煊是觉得本就没有的事。
何须反驳?
反正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坚决不掉进你设置的陷阱当中。
但是宋煊如此强硬的态度,让曹利用有些蚌埠住了。
他甚至在思索,自己打算跑关系把宋煊留在东京这个水深火热的地方为官是否正确!
这小子遇上刘太后的责问,他也一定点都不带畏惧的。
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就算是嚣张跋扈的曹利用,他也只敢对文官集团以及刘太后的姻亲发火,上嘴脸。
但是他在刘娥面前,自是保持了不小的恭顺。
无论如何,人家都是先帝的遗孀,手握先帝遗诏,临朝称制的。
张耆也是满脸错愕的瞧着宋煊。
他真是老曹的女婿啊!
一个连中三元的读书人,怎么有武将那般的勇猛?
张耆想不通。
放眼整个大宋朝堂,就算是宰相王曾,也不会轻易驳斥太后的话。
“那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也是宋状元随口说的?”
赵祯闻言脸色一变,果然十二哥猜测的是对的。
朕身边不仅仅是有皇后的眼线,更多的是母后的眼线。
否则这话,母后如何能立即知道?
“当然。”宋煊嘿嘿一笑:“难不成大娘娘也想要考验我走个七步成诗?”
“宋状元不必紧张。”
刘娥觉得宋煊当真是心大,这都能笑得出来:
“只是皇后差人向本宫告状,你说要废后之事。”
此言一出,惊得曹利用手里的碗筷都掉在地上。
可惜此时也没有一声雷响帮他解围。
废后这种话,是随便能说出口的吗?
赵祯连忙开口道:“好叫大娘娘知晓,完全是误会。”
张耆总算是明白太后为何会突然说那种话了。
原来根子是在这里!
郭皇后跋扈的事他也清楚,但是身为外臣如何能够插手皇家之事?
宋煊再次躬身道:“大娘娘可是要听信一面之词?”
大殿内无人敢出声。
刘娥展颜一笑:“方才不过是戏言而已。”
宋煊只是站在那里,微微点头。
可是曹利用以及张耆二人内心炸锅了。
不是。
怎么就刘太后她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这对吗?
他们二人缺少了许多信息,故而此时对刘娥的自问自答感到莫名的奇怪。
但是宋煊却明白,刘娥如此言语的目的。
敲打一下自己呗。
还能是咋地?
估摸接下来要试探一下自己对她执政的态度了!
“别站着了,宋状元还是入座吧。”
曹利用瞥了一眼自己的女婿:“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有,回头细说。”
宋煊借着帮忙给他夹菜的时候回了一句。
刘娥像是真的饿了一样,就这么的食不言寝不语的在那里吃饭。
可是无形当中就给了在座之人许多压力。
他们都在思考着刘太后就是简单的叫人来吃饭吗?
这未免也过于寻常,简直都不像是真实发生的呢!
宋煊吃着一些符合刘娥口味的饭菜,这个点了,全当是垫肚子。
就像是殿试里的许多人,他们连垫肚子都做不到呢。
刘娥不开口,其余人更是不敢开口言语。
宋煊总算是明白所谓的上位者“威压”是怎么回事了。
全都是你自己脑补出来的!
刘娥吃的很慢,似乎也不着急,只是眼睛时不时的扫过在场的几个人。
她发现赵祯坐立不安。
曹利用也是由一进门的兴高采烈到现在的眉头紧皱。
张耆则是谨小慎微的模样。
唯有宋煊,他是真的大吃大喝。
甚至还跟旁边侍奉的宫人讨要茶水,有些渴了。
这种没心没肺的心态,刘娥不知道是不是他在乡野待惯了,一丁点都不畏惧皇家的威严。
因为刘娥发现,这一套对宋煊而言,什么用都没有。
反倒是这几个浸染的很严重的人有反应。
刘娥擦了擦嘴,笑道:“宋状元吃的可还行?”
“还行吧,我还是爱吃肉的。”
“哈哈哈。”刘娥笑了笑:
“倒是老身忘了你才如此年轻,正是能吃的时候。”
“如今细细数来,宋状元乃是我大宋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也是最年轻的连中三元之人。”
宋煊立即放下碗筷:“大娘娘饮食如此清淡,但是极为符合养生之道,今后延年益寿不在话下啊!”
“是吗?”
刘娥闻听此言极为高兴。
她愿意自己掌权的时间变得无限长。
特别是女人三十岁就被视为徐娘半老了,在青楼一般都没有客人光顾的。
至于活过六十岁,那就是长寿之人。
刘娥也是担忧自己的身体,故而平日里极为注重自己的饮食。
“当然了。”
宋煊饮了口茶笑道:“好叫大娘娘知晓,我对医术也有些研究,人若是想要活得长久,一个是好好保护自己的牙齿,二呢是勤加锻炼,三呢便是饮食要健康。”
“哦?”
刘娥再次带着笑意:
“未曾想咱们的新科状元会的还挺多,当真是一门通就通数门。”
“大娘娘谬赞,我不过是对这些感兴趣才会看一看学一学,也不过是皮毛罢了。”
刘娥又开始追问宋煊从哪里学来的本事。
宋煊立马把死去的师傅给搬出来,总之就是一个闲云野鹤的老道士。
因为宋真宗给自己统治找补合法性的行为。
道教在大宋还是蛮兴盛的。
而且宋真宗也没有打压其余教派,而是儒释道一起发展,全都为他所用。
“如此良人,埋没乡野,倒是可惜。”
“人各有志,我师傅不喜朝堂。”
“那你呢?”
“我喜欢啊!”
听着宋煊的话,刘娥有些发蒙,她本以为读书人都该是含蓄的。
未曾想宋煊竟然如此直白。
“为何?”
“好叫大娘娘知晓,我的家乡勒马镇有三害传说,其中第一害便是小子。”
“乡里没什么意思,我也达不到我师傅的境界。”
宋煊哈哈大笑两声:“好叫大娘娘知晓,我可太喜欢官场的氛围了。”
刘娥听着宋煊如此骄傲的叙述自己曾经“低贱”的过去,一丁点都不尴尬,反倒是一副很有面子的行为。
她十分不理解。
因为刘娥出身低微,都给自己身世编纂了一二,甚至还要与大臣认亲。
借此来抬高自己的身份。
尤其是在她没有当皇后之前,宋真宗一提出来,便遭到了下面臣子的集体反对。
除了没生孩子之外,便是出身低微。
如何能够当一国之母?
传出去有损大宋天朝上国的形象。
故而此事,在刘娥心中落下了极其严重的阴影。
甚至谁要暗戳戳的提她出身卑贱,那必定会遭到她的报复。
即使刘娥如今位居高位,是大宋实际的掌舵人。
可谁都无法抹去她出身低微之事,并且会时不时的遭到这群士大夫们的攻击。
“宋状元所言在家乡博得的名声,好像并不是一件值得称赞之事,老身不明白你为何如此高兴?”
“回大娘娘的话,我不知道我哪里该不高兴!”
宋煊很是奇怪的看向刘娥。
“就比如你的出身,你曾经是三害之一啊?”
“我出身怎么了?”
宋煊面露异色:
“难不成非要出身世家才是值得称赞之事吗?”
“那些真正的世家子弟,早就被黄巢拿着族谱全都给杀死了。”
宋煊哼笑一声:
“其余残存至今者,不过是旁枝末节,他们连出现在黄巢手里族谱的机会都没有,有什么可骄傲的?”
这个时代依旧是注重自己的祖上出身,要不然张沆哥俩也不会冒充自己是名门之后。
刘娥也不会屡次想要与名门之后的张姓大臣攀上关系,借此抬高自己的地位。
对于宋煊的这种说法,刘娥还是头一次听到。
可是曹利用与张耆又齐刷刷的看向宋煊。
我方才是如何教导你的?
要你小子少说话,结果你叭叭一通,把黄巢都搬出来了。
这是能在官家面前说的吗?
宋煊当即正声道:
“况且我觉得,出身寒微不是耻辱,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也!”
三国演义宋煊还没有写到后期,故而在座的人都没有听说过这句话。
赵祯眉头微挑,他觉得十二哥的话总是那么振奋人心。
张耆也是高看宋煊一眼,果然是文曲星下凡。
不说什么不可沽名学霸王之类的,再有如此振奋人心的话,根本就不在意自己出身微寒。
这怕不正是大娘娘所期待的!
刘娥确实欣赏宋煊如此心境,她当即示意:
“倒是从来没有听过如此高论,不如请宋状元详细说说。”
“倒也不是不行。”
宋煊随即引用了三国演义的话: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娘娘可是认同?”
刘娥虽然对这些不感兴趣,可是她也明白是这个道理。
“继续说。”
“汉高祖当年四十七岁还在沛县招猫逗狗,一事无成,左右不过一个亭长,看见始皇帝游行,尚且发出大丈夫当如是也的感慨,从而开启大汉四百年基业。”
“若是今后有一个乞丐也能当上皇帝,开创一代帝王基业,出身又算得了什么?”
汉高祖的例子,他们都能理解。
但是宋煊说乞丐能当皇帝的例子,那也太耸人听闻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曹利用率先给自己的女婿找补:
“如何没饮酒,就醉了,难不成那迷香的药效还没有过去?”
张耆也觉得天方夜谭,根本就是没谱的事。
连赵祯也不能理解。
一个乞丐如何能与汉高祖放在一起?
那简直是对汉高祖的侮辱!
虽说依照汉高祖的性格,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个。
可谁让汉高祖死了呢。
那些认为同汉高祖一个阶级之人,自然会认为汉高祖如何如何,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死人身上。
借着死人的口吻来证明自己的政治正确。
倒是听话听音,刘娥也不相信一个乞丐能当上皇帝。
但是她能清楚的明白宋煊是在劝谏自己,不要总是在意卑贱的出身。
因为你再怎么胡编,往祖上贴金,这个出身是无法改变的!
刘娥却是满意的笑了笑:
“宋状元不愧是能连中三元,思维敏捷之人,如此问题也能解答的这般有趣。”
“本就是如此。”
宋煊觉得刘娥接受了自己的“善意”,他再次送上助攻:
“若是有人依次来攻击我的出身,我便回击他怎么没被黄巢杀死,一瞧就是假的世家子弟出身!”
“嗯,宋状元说的在理。”
刘娥很是满意宋煊的回答。
因为这件事是她压在心底的石头,总是搞的她极为不自信。
“况且我以前是勒马镇三害之首,如今却是大宋状元,大宋立国以来最年轻连中三元的获得者,天下人足以见到我宋煊的改变。”
宋煊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如此传扬,定然能够让许多人浪子回头,将来报效朝廷。”
“正如大娘娘虽然以前走街串巷,可如今却是能临朝称制,为大宋江山掌舵,从古至今,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不过是那些假名门自己既没有实力,又没有运气,只能拿出这种无关紧要的出身问题,来为自己找补面子罢了!”
刘娥当真是觉得宋煊在为自己解惑,又是假名门,又是什么都没有。
可是张耆与曹利用都坐不住了。
大娘娘年轻时走街串巷的事,那是能被拿出来说的吗?
曹利用一个劲的给宋煊使眼色,让他别说了。
再说下去,咱们还能不能走出这个门啊?
这个女人心眼小的很。
宋煊提高自己的音调:
“像这类人,说那种话,就是嫉妒大娘娘与我这类既有实力,又有运气之人!”
“哈哈哈。”
宋煊的一席话说的刘娥那叫一个心怒放。
还得是读书人!
尤其是年轻的读书人,脑子活泛。
这种理由都能找得出来。
像其余人根本就不会给刘娥说这种话。
因为他们大多数人都是“名门望族”的簇拥者,甚至想要自己家族也能如此。
赵祯发现十二哥的嘴当真是能口吐莲。
因为他已经许久都没有见过母后如此发自内心,且毫无掩饰的大笑。
出身低微且卑贱这件事,一直都折磨着刘娥,成为她内心深处的敏感所在。
今日听的宋煊一席话,犹如拨云见日般的清爽。
说不开心,那当真是假的。
她本以为宋煊是有点本事的,未曾想到本事竟然如此之大,还能如此宽解人心。
他能把郭皇后蒙在鼓里,且三言两语就能“吊”着她走,也是实力的一种体现。
这种人将来进了官场,定然是热闹极了。
而且宋煊把自己与刘娥列为同类人,就让刘娥下意识的认为,宋煊这是想要投靠自己的意思。
在朝堂之中,你不站队,如何能走的更加久远?
想要清高孤傲搞中立?
你什么实力,也配当那朵洁白无暇的白莲?
张耆目瞪口呆。
他发现宋煊真的擅长在刀尖上跳舞,但是到最后他竟然能把太后说的心怒放,一点怪罪的意思都没有。
“直娘贼,有此女婿,这下子老曹他真的赚大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