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落在了拓跋力微的身上,那眼神中没有任何情绪。
既无愤怒,也无恐惧。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淡然。
这种无视,比任何辱骂或挑衅都更让拓跋力微感到一种被轻视的恼怒。
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心悸。
他勒马回阵,与身旁的几位心腹首领急速商议。
“这关羽……竟独自前来,意欲何为?”
“莫非是诈?”
一名首领疑惑道。
另一人沉吟:
“观其態势,不似有诈。”
“倒像是……存了死志。”
拓跋力微目光闪烁,心中急速盘算。
他虽倾尽全力围堵关羽,恨其斩杀了爱子拓跋禄官,但理智尚存。
鲜卑王庭与汉朝之间,並未真正宣战。
大规模的边贸仍在进行,官方层面维持著表面的和平。
此次衝突,起因於关羽屡次越境打击,属於局部摩擦的升级。
若在此地阵斩汉朝大將军、威震华夏的关羽,固然可雪一时之恨。
但后果不堪设想。
必將激怒整个汉廷,招致毁灭性的报復。
他索头部乃至整个鲜卑,都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念头及此,拓跋力微深吸一口气,压下了为子报仇的衝动,沉声道:
“关羽乃汉朝军神,地位尊崇无比。”
“若能生擒之……其价值,远胜杀之!”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与野心。
“传令,生擒关羽!”
“如此,不仅可扬我索头部威名於草原,令诸部慑服,助我整合鲜卑!”
“更可挟此人质,向汉朝皇帝勒索巨额赎金——”
“金银、绢帛、铁器、粮食,要什么有什么!”
“届时,我索头部何愁不兴?”
眾首领闻言,眼中也放出光来,纷纷点头称是。
生擒的诱惑,远远超过了击杀的快意。
计较已定,拓跋力微当即下令:
“传令三军!严禁放箭!”
“务必生擒关羽!”
“若有伤其性命者,严惩不贷!”
命令层层传达下去。
拓跋力微隨即点出一支十人小队,令其上前劝降。
这十名骑兵小心翼翼地策马靠近,手中並未持兵器,为首一人用生硬的汉语高喊:
“关將军!我大汗有令。”
“若你肯下马归降,必以上宾之礼相待……”
话音未落,原本缓行的关羽眼中精光爆射!
他猛地一夹马腹,久经战阵的赤兔马如同离弦之箭,骤然加速!
一道青蒙蒙的刀光如同惊鸿乍现,在空中划出死亡的弧线!
那十名鲜卑骑兵尚未反应过来,便觉颈前一凉。
已然身首异处,栽落马下!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
待眾人看清时,关羽已勒马迴转。
青龙刀斜指地面,鲜血顺著冰冷的刀锋缓缓滴落。
他依旧沉默,但那冲天的杀气,已如同实质般瀰漫开来!
鲜卑阵中一片譁然,惊惧之色浮现在许多士兵脸上。
拓跋力微见状,勃然大怒,咬牙切齿道:
“好个关羽!敬酒不吃吃罚酒!”
“给我上!派一百人去!”
“务必生擒!看他能逞强到几时!”
一百名鲜卑精锐骑兵得令,发出怪叫。
挥舞著套索和未出鞘的马刀,因恐伤他性命,故未拔鞘。
眾人从四面八方围向关羽。
面对百倍於己的敌人,关羽毫无惧色。
反而发出一声长啸,如同龙吟大泽!
他舞动青龙刀,催动赤兔,主动杀入敌群!
刀光闪烁,如同青龙翻腾。
每一次挥出,必有一名鲜卑骑兵连人带马被劈翻在地!
他根本不考虑防御,每一招都是搏命的打法,將自身武艺发挥到了极致!
鲜卑骑兵虽眾,却被关羽这捨生忘死、霸气无双的气势所震慑。
竟无人敢真正欺近身前与之搏命。
只是在外围游走,寻找机会。
反而被关羽抓住破绽,连连斩杀!
拓跋力微在阵前看得脸色铁青,他没想到关羽勇悍至此。
他狠下心来,不断下令:
“上!再上!不信他一人能敌我万千勇士!”
“车轮战!耗死他!”
於是,
鲜卑军如同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涌向那孤傲的身影。
一百人倒下,再上一百人,两百人……
关羽深陷重围,左衝右突。
青龙刀化作一道死亡旋风,所过之处。
人仰马翻,鲜血飞溅,残肢断臂四处拋飞。
他仿佛不知疲倦,不知恐惧。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
为了那逝去的桃园誓言,
为了那孤寂灵魂的最终归宿,
为了武人最荣耀的终章!
惨烈的鏖战持续了將近两个时辰。
夕阳渐渐西斜,將天边染成一片淒艷的血红。
原本空旷的荒原上,此刻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渠。
空气中瀰漫著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鲜卑士兵的尸体层层迭迭,竟在关羽周围垒起了一个骇人的环形尸堆!
而关羽,依旧在奋战。
只是,人力终有穷尽时。
连续的高强度搏杀,加之年迈体衰,他自身的体力已濒临枯竭。
更致命的是,与他心意相通的伙伴——神骏的赤兔马。
在长达两个时辰的反覆衝刺、腾挪后。
终於发出了疲惫的悲鸣,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一名悍不畏死的鲜卑士兵瞅准机会,猛地滚到马前。
挥刀狠狠砍在了赤兔马的前腿上!
“希律律——!”
赤兔马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长嘶,前腿一软,轰然倒地!
马背上的关羽猝不及防,被巨大的惯性甩飞出去,重重地摔落在冰冷的尸堆之中!
“抓住了!”
鲜卑士兵见状,发出一阵狂喜的呼喊,十余人立刻涌上。
拋出早已准备好的牛皮鉤锁,试图套住关羽。
“滚开!”
落地的关羽发出一声震天怒吼,如同受伤的雄狮!
他双臂猛然发力,肌肉虬结,竟將套在身上的数根鉤锁硬生生震断!
隨即,他一个翻身跃起,儘管步伐有些踉蹌。
但手中青龙刀依旧挥舞如风,刀光闪过,围上来的鲜卑士兵瞬间又被砍倒一片!
所有目睹此景的鲜卑人,无不骇然失色,下意识地后退了数步。
这哪里是人?
分明是来自地狱的杀神!
拓跋力微远远望见,心中亦是震撼无比。
同时更加坚定了生擒的念头。
他再次高喊,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
“关將军!汝真乃神人也!”
“然今日之势,汝纵有通天之能,亦难脱重围!”
“何不放下兵刃,我等坐下来好好谈谈?”
“凡事皆可商量!我拓跋力微以大汗之名起誓,绝不伤你性命!”
他確实不想杀关羽了。
不仅因为赎金和威望,更因为內心深处,对这位老將军產生了一种复杂的敬畏。
他怕杀了关羽,会与汉朝结成不死不休的死仇。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关羽更加狂猛的刀锋!
他已彻底杀红了眼。
脑海中只剩下战斗的本能,以及对周围一切活物的毁灭欲望。
青龙刀每一次挥动,都带著他毕生的武学修为和最后的生命能量。
鲜卑军中那些稍有名气的勇士、將领,衝上前去。
往往不到一合,便被斩於马下!
有將领仓皇跑到拓跋力微面前,带著哭腔稟报:
“大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关羽……关羽已斩我將校数十员!”
“其中不少是各部骨干勇士!”
“再让他杀下去,我索头部的根基都要被他砍光了!”
拓跋力微望著那在尸山血海中依旧屹立搏杀的身影,脸上肌肉抽搐,心中充满了无奈与愤怒。
他咬了咬牙,嘶声道:
“派!继续派勇士!”
“耗也要耗死他!但务必生擒!”
夕阳,终於沉下了大半张脸,天地间一片血色朦朧。
此时的战场,景象更是惨烈到令人窒息。
以关羽为中心,尸体堆积得如同小山!
而他,就站立在这尸山之巔!
他浑身浴血,绿袍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变成了暗红。
他一手紧握著兀自滴血的青龙刀,刀柄与手掌几乎被凝固的血污粘在一起。
另一手,却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姿態,轻轻抚摸著頜下那同样被鲜血染红的长髯。
他双目圆睁,眼神中已无疯狂。
只剩下一种俯瞰眾生、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如同庙宇中供奉的神祇!
周身散发出的杀气与霸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围在尸山脚下的鲜卑士兵,人数依旧眾多。
但他们握著兵器的手在颤抖,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敬畏。
再也没有人敢轻易踏上那由同伴尸体垒成的、通往死亡的阶梯。
草原民族,最是慕强。
此刻,在他们眼中,眼前的关羽已不再是凡人。
而是战神降临,是天神的化身!
拓跋力微驱马来到阵前,看著尸山顶端那尊如同雕塑般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愤怒、痛惜、震撼、敬畏……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一种深深的折服。
他翻身下马,整理了一下衣袍。
然后对著尸山的方向,无比郑重地,躬身一拜。
隨著他的动作,
周围的鲜卑將领,以及那些还能站立的士兵,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感染。
也纷纷下马,或是在原地。
向著那血色的身影,齐齐躬身行礼。
这一刻,没有命令。
只有发自內心的、对绝对强者的最高敬意。
拓跋力微直起身,朗声说道,声音在寂静的战场上格外清晰:
“关將军!真天神也!”
“力微……服了!”
“今日方知中原有如此英雄!”
“我拓跋力微在此立誓,自此以后,索头部再不敢与天朝为敌!”
“再不敢南下一步!”
他的话音方落,地面忽然传来了轻微而密集的震动!
紧接著,南方传来了滚雷般的马蹄声!
只见地平线上,烟尘大作。
无数汉军旗帜迎风招展,如同钢铁洪流,正向此地汹涌而来!
正是曹性、成廉等人集结的辽东主力,终於赶到!
拓跋力微脸色一变。
他深知草原骑兵的优势在於机动,而非与严阵以待的汉军主力硬拼。
拓跋力微毫不迟疑,立刻翻身上马,高声下令:
“撤!全军撤退!”
號角声响起。
训练有素的鲜卑骑兵如同退潮般,迅速脱离战场。
向著北方广袤的草原遁去,转眼间便消失在暮色之中。
曹性、成廉、赵累等人率军衝到战场边缘,无一不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残阳如血,將这一切染成了地狱般的图景。
而在这片血色的中心,那座由尸体堆砌的小山之巔,一个熟悉的身影巍然屹立!
“关將军!”
赵累嘶声喊道,不顾一切地衝上尸山。
他来到关羽面前,只见关羽依旧保持著那个姿势——
一手提刀,一手抚髯。
双目圆睁,怒视前方。
赵累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他颤抖著伸出手,轻轻探了探关羽的鼻息……
“关將军……!”
赵累发出一声悲慟的哀嚎,双膝一软,跪倒在关羽脚下。
曹性、成廉等將也紧隨其后登上尸山。
看到此景,无不潸然泪下,纷纷跪倒。
关將军,他……是站著死的!
是睁著眼死的!
是踩著无数敌人的尸体死的!
他战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未曾倒下,未曾屈服!
赵累强忍悲痛,想起关羽生前嘱託。
下令將那匹同样战死、陪伴了关羽多年的赤兔马剥下皮来。
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关羽那依旧挺立不屈的遗体。
然后,眾將合力,以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与哀荣。
將关羽的尸首从尸山上缓缓抬下,安置在早已准备好的豪华棺槨之中。
在返回辽东的路上,赵累再次轻轻打开棺盖。
他想为君侯整理遗容,让他走得安详一些。
他伸出手,想要合上关羽那依旧圆睁的、威严的双眼。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触碰到那冰冷眼皮的瞬间,他忽然愣住了。
在火把跳动的光芒下,他清晰地看到。
在那张沾满血污、却依旧刚毅不屈的脸上。
在那紧抿的、象徵著他一生骄傲的嘴角边。
竟然……依稀勾勒出了一抹极淡、极淡的弧度。
那是一丝笑容!
一丝释然的、满足的、仿佛终於卸下所有重担、得偿所愿的笑容。
赵累的手僵在了半空,泪水再次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望著那抹笑容,心中所有的悲痛仿佛都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对於关公而言,这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的结局,並非悲剧。
而是他主动选择的、最完美、最荣耀的归宿。
他在这人世间,已然了无遗憾。
他缓缓收回手,轻轻为关羽整理了一下染血的战袍,然后盖上了棺盖。
队伍在沉默中继续前行,唯有北风,依旧在旷野中呼啸。
仿佛在吟唱著一位武圣,最后的、也是最辉煌的传奇。
……
正是:
长枪刺破云霞,放下一生牵掛。
望著寒月如牙,孤身纵马生死无话、
风卷残骑裂甲,血染万里黄沙。
成败笑谈之间与青史留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