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谟业是个善于思考,喜欢琢磨的人。他心中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但他的文学技巧和经历,常常促使他无法“举重若轻”,将自己的想法润物细无声一般的表现在小说中。
相反,管谟业一直是写某种“自传”式的小说,一旦脱离自己的经历,管谟业就表现出“匠气”,他会不厌其烦的用文字堆砌,这就很让人印象不好。更何况,他的想法有时也和舆论相悖,于是进一步受到争议。
这一期《枯河》发布之后,基本上没啥动静。不久后,管谟业受邀参加三大战役的纪念活动,他联想起自己看的《潜伏》小说,那么多曾经怀抱热血的青年,最终都成了毒害社会的虫豸……他在此留言道:“炮火连天,只为改朝换代;尸魂遍野,俱是农家子弟。”
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话说的实在是太过!
管谟业受到广泛的批评,原先和他一起参加过杭城会议的作家阿城宣布和他决裂:
“我曾经和管谟业先生是好友,有很多相同的志趣,但我看到他这句话之后,已经再也难以和他相处了,除非他有一天诚挚的道歉!”
余桦看到管谟业的话之后吓了一跳,也写信来劝他:“你说的话已经超过了你的立场,听我一句劝,你以后可别胡说了。”
在京城厮混的文学流氓王硕,一眼相中了事情的本质:“管谟业以为他是个大人物,什么事情都可以讲个公道;但我们都没有余切那样的能力,这我是知道的,也是服气的,可是总有人不肯承认,却又模仿他的口吻悲天悯人去讲话,然而,根子上都搞错了,这当然惹人发笑。”
管谟业不愧是余切事业上的好战友。原本“李涯”这个人物的塑造,使得小说面临一些争议,现在这种争议被鲁莽的管谟业吸引了大半。
一时间,批判管谟业的评论文章有很多,大众看完《潜伏》后,也觉得管谟业说的莫名其妙。《潜伏》中是有一些对反派的人性之光描写,却是为了塑造余则成终于走对了路。
今天的世界正是余则成所坚持下来的,牺牲是那一代人牺牲的,大众哪有什么资格去否定他们的功绩。
面对汹涌的舆论攻击,管谟业写了一个针对《潜伏》的赏析:“你们都来攻击我,可余则成的结局究竟如何交代?他毕竟是要死的,无须讳言。也许你认为我说的是错的,可我也只想关心余则成这样的人,好人不该死,也不该互相攻击,致使兄弟阋墙,生灵涂炭,我是这么想的。”
“我没有什么坏想法,我深爱这个地方。”
然而,这番辩解没有带来什么用处,大众继续批判管谟业。这一场风波连余切本人也知道了。《收获》杂志的李小林亲自来找他,开口却道:“我是代表我父亲来的,现在我说的话,全是他要对你说的话。”
好家伙!这么严肃。
余切道:“我都听着呢。”
“余老师,您千万给余则成一个好的结局,既不能违背历史,又不能使得大众觉得余则成白费了,也就是说,如果余则成活下来,他应当是子孙满堂、笑看人间;如果余则成死了,他应当声势壮烈,被万人景仰。”
余切重重点头道:“我一定能做到。”
马识途也给余切打了电话:“听说《十月》又给你送了移动电话?”
余切苦笑:“啥移动电话哟,好几斤重,还经常没信号,不如座机好用。”
马识途道:“我给你打电话,不是为了说这个……而是讲余则成的事情。你明白吗?”
“我明白。”
“我送你的礼物,已经由余勋袒老师带去你的住处,那一面红旗的意义,你是知道的。我还知道,尽管你的小说没在宝岛发布过,但宝岛到处都流传你的小说,当局管也管不过来。小说是在地下流通的,已经有很大影响。”
“你一定要好好写,慢慢写。”马识途千叮万嘱。
余勋袒就是诗人“流沙河”,他和马识途做过同事,算是广义上的朋友。余勋袒长期和宝岛爱国诗人余光钟做笔友,而且是“保卫汉字”运用的创始人之一。今年国庆,他受到邀请去京城开会,就把那一面红旗带到了余切在京城的家里面。
马识途现在提到这件事情,就是希望余切能好好写好《潜伏》结局。
这本书写到现在,已经不光是余切个人的文学荣誉,它引起了社会对于“信仰”轰轰烈烈的大讨论,从钱桥小学那一封“向钱看齐”的信发到巴老手中后,在《潜伏》发布之后走向高潮,更需要一个震撼有力的结尾。
国内外对《潜伏》小说剧情的分析也愈演愈烈!
在这一段时间,光是对《潜伏》小说的赏析,就能混到不菲的稿酬。反而是新人作家们苦心孤诣写出来的自己的故事,却不被读者注意到,一切声音都缺位了,就像是被太阳遮挡的星星,完全不知道消失在了何处。
又有一个评论从美国纽约传来。
85年夏季,美国那边和大陆文坛有一个爱荷华大学的文学交流计划。原先在文学院上过课的女作家王安亿去了美国交流,连带着写了一系列这个年代流行的异国风情文章。
她虽然在美国,却时时刻刻关注国内的文坛状况。王安亿本就是沪市人,每一期《收获》她都会想办法找来看。
十月份,《潜伏》这一小说被留学生带去了纽约。王安亿看之后泪流不止,说自己已经“深深爱上了余则成这样的男人,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她在纽约当地由华人和留学生组成的沙龙中,分享了这一小说。
小说分享后,这些华人的反应不一,但大多热情赞扬《潜伏》中余则成的形象,而且对作者余切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这个人写出来的小说,完全不同于其他大陆作家,不仅仅让人看得下去,甚至能扭曲人的观念,他写什么,读者就忍不住信什么。就像是马尔克斯写哥伦比亚军阀制造的惨案,无论数字怎么匪夷所思——大众信任它超过了佛伯乐做的调查报告,超过了官方的新闻通稿。
沙龙中,有一个叫陈丹清的旅美画家,他和王安亿同届。王安亿和他聊了《潜伏》自从李涯出场后,在大陆文坛引起的一些争议。陈丹清笑道:“你知道我们这一些人怎么出头的吗?”
“怎么出头的?”王安亿问道。
“我和你都没怎么读过书,但从小到大,凭借着家庭的熏陶,有一个实际上的培养机制。那些年之后文化的人才断代了,致使八十年代你看到的艺术界大繁荣——画家、小说家、演员……层出不穷。”
陈丹清说:“我以为是搞错了因果关系。不是因为我们是黄金一代,而是因为我们是幸运一代,前面的人断代了,导致我们有机会被推上台。将来时代的洪流过去,就有很多后人意识到,我们这些人中不乏草包。”
因为陈丹清这人非常痞,他是一边抽烟,一边笑骂的。王安亿被逗得大笑,又问他:“那余老师呢?他也是草包,不学无术之辈吗?”
陈丹清道:“我不太信信仰这一套,我是个实用主义者。但是《潜伏》却让我流泪了,让我这种人也被打动,说明余切是个真正的老师,他在哪个年代都是以做老师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