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轸正被转得心里发毛,张仪忽地站定,点头道:“嗯,瞧你这模样,有点儿像。不过,陈大人不在魏国当差,来此何干?”
“这……”陈轸支吾一声,“在下赴卫地办差,顺道来此谷中一游。”“哦,原来如此。”张仪略显夸张地后退两步,双手抱拳,回揖,“河西草民张仪见过魏国上卿大人。”
陈轸长揖:“陈轸得见张子,幸甚,幸甚!”
“有‘幸’即可,‘甚’就不必了。”张仪指下草地,“上卿大人,请坐。”
陈轸看看草地,又看看头顶火辣辣的太阳,正自犹豫,见张仪已在太阳底下坐定,只得坐下。
张仪问道:“听说上卿大人欲寻孙兄,可有大事?”
“见到张子也是一样。”
“那就说吧,上卿大人有何贵干?”
“庞子可是张子师兄?”
“你是说庞涓?”
陈轸点头。
“呵呵呵,在这谷里,他称不了兄。”
“庞子出山,一战而败齐军,二战而败赵军,天下为之震惊。魏王陛下对庞子甚是嘉许,听闻庞子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先生,特使在下来此,盛情相邀先生,陛下欲以国师之礼相待。”
张仪微微一笑:“先生答应上卿了吗?”
“在下来得不巧,听仙姑说,先生云游去了,在下引以为憾。”
张仪晓得是玉蝉儿记恨陈轸,这才诓骗他,咧嘴笑道:“呵呵呵,是不巧哩!既然你家陛下盛请先生,为何不使庞涓前来,反要劳动上卿大人呢?”
陈轸应道:“张子有所不知,庞子眼下贵为大将军,听说陛下还要封他万户侯,一日也离不开他呢。”
“哈哈哈哈!”张仪爆出一声长笑。
“张子为何长笑?”
“哈哈哈哈,”张仪又笑数声,“就庞涓那厮……哈哈哈哈……大将军?万户侯?一日也离不开?哈哈哈哈……这个魏王着实可笑!”
“听张子此话,”陈轸惊道,“庞将军……难道天下还有胜过庞将军的?”
张仪敛住笑,身子前倾,压低声音,字字都是分量:“实言相告,在这鬼谷里面,只要是个活物,就胜庞涓几分。”
陈轸目瞪口呆,半晌方道:“张……张子,莫不是开……开玩笑吧?”
张仪轻轻哼出一声:“谁有心开玩笑呢?这么说吧,上卿大人,庞涓所学,不过是先生的一点儿皮毛,先生用兵的真功夫,全都传给孙宾了。”
“孙宾?”陈轸略顿一下,“就是那个从卫国来的孙将军?”
“正是。怎么,上卿认识他?”
陈轸自然不敢说出当年送孙宾入狱之事,略一迟疑,摇头。
“呵呵呵,”张仪笑道,“谅你不知,想是大师兄漏与你的。”略顿一下,“这样吧,在下告诉你。晓得武圣孙武子吗?孙宾就是他的嫡亲后人,在此谷中与庞涓同习兵法。”
“哦!”陈轸故作惊讶,“孙子既有如此才华,何不下山求取功名呢?”
“这个嘛,”张仪淡淡一笑,“孙宾自然不是庞涓,刚学一点儿皮毛,就要急匆匆地下山卖弄。”略略抬头,“咦,上卿大人,你不是有话要捎给孙宾吗?”
陈轸笑道:“其实也没什么,该说的,在下都对张子说了。”
“看来,”张仪沉着脸应道,“上卿来此并无要事。既无要事,张仪就不陪了。”说完从草地上爬起,拍拍屁股,抬腿离去。
陈轸也爬起来,口中急道:“张子且慢,在下还有一事求问张子。”
张仪扎住步子:“说吧。”
“张子也在此处修习兵学吗?”
“修习兵学?”张仪连连摇头,“不不不,打打杀杀有何意思?”
“那……”陈轸一怔,“敢问张子所修何艺?”
张仪凑前一步,在他耳边神秘兮兮道:“上卿大人听说过道吗?在下随从先生修的是道!”
话音落处,张仪并不揖别,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一条小道,眨眼间没影儿了。
望着张仪转瞬即逝的背影,陈轸连声嗟叹,咂舌道:“啧啧,鬼谷士子,领教了!”
下得山来,陈轸站在三岔道口,左右踟蹰,不知该去何方。原本与戚光约好会于洛阳,然而眼下,再去洛阳就没必要了。
齐国也是去不得。齐、魏相王是他穿的线,岂料相王不成,反倒闹出一场大战,齐王战败,一肚子闷气没个撒处,此去投奔,岂不是撞他口上?再说韩、赵,这些年来陈轸一力鼓噪魏侯称王,韩侯、赵侯早把他恨得牙齿痒痒的。不能容他的还不只是赵、韩,纵使偏远的燕国,也对孟津之事记忆犹新,何况燕国夫人又是大周室公主姬雪,见到他,岂不将他一口吞掉?
眼下能够投奔的,也许只有昭阳。然而,昭阳不过是楚国的上柱国,池子太小,他陈轸再不济,亦断非池中之物啊!
陈轸思来想去,竟是无个去处。正自惶然,去往朝歌方向的大道上现出一辆轺车。
轺车辚辚而来,在陈轸身边戛然而止,车帘开启,车窗后面两只略显浑浊的老眼眨也不眨地看过来,有顷,一张大嘴咧开,嘿嘿笑道:“道边之人,可是魏王陛下的特使大人?”
陈轸打个惊愣,顺眼望去,但隔着车帘,看不清来者何人,听声音并无恶意,遂抱拳应道:“正是在下。先生是……”
一只光光的脑袋从车窗里伸出,嘿嘿又是一笑:“这个光头你可认识?”
陈轸深深一揖:“晚生陈轸见过淳于子!”
淳于髡从车上跳下,打量他的一身布衣,还个礼道:“特使大人怎么换装了?”
陈轸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什么特使大人,凤凰落架不如雉,晚生眼下落架了,莫说是雉,连只草鸡也不如了!”
“呵呵呵,”淳于髡显然已知陈轸的境遇了,“只要是凤凰,即使落架,也与草鸡大不一样哟!”将他上下又是一番打量,“譬如说我们的陈上卿!”
“唉!”陈轸又出一声长叹。
“光头从邺城、朝歌一路走来,看到净是缉捕特使大人的告示。光头想不明白,堂堂特使大人,究竟是为何事弄到这般田地哟?”
“唉,一言难尽!”
“那就来它个十言百言!”淳于髡呵呵笑道,“反正光头有的是辰光。”眼珠子四下一转,指着远处一棵大树,“光头车中有坛老酒、几斤鹿肉,你我因陋就简,到那老树下美美喝上几爵,权为特使压惊如何?”
陈轸晓得淳于髡,正想求他拿个主意,遂拱手道:“先生盛情,晚生恭敬不如从命。”
淳于髡从车上搬下酒坛,让陈轸抱上,自己拿过两只铜爵和几包鹿肉,大步走到树下,在荫下席地坐了。陈轸倒满两爵,淳于髡取出佩刀,将鹿肉切成小块,递给陈轸一块,自己扎一块塞进口中,边嚼边说:“说吧,这个半日,光头的耳朵就交给你了。”
陈轸嚼过几块肉,连喝几爵老酒,打开话匣子,将几年前如何与庞涓结怨,又如何遭他陷害,被逼出逃一事备细讲述一遍。陈、庞之间的恩怨过节儿经陈轸口中说出,自然成了另一番曲折。
淳于髡细细听完,点头笑道:“看来,上卿这是遇到对手了。”
“唉,”陈轸慨然叹道,“这厮不过是一个街头混混,哪想到他能成就今日,一战成名不说,魏王对他更是言听计从,将晚生的多年辛劳忘了个干干净净。庞涓得势,与朱威、白虎结作一伙,公报私仇,陷害晚生,晚生一人难敌六手,纵使浑身是口,此时也说不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