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弹得很慢,只是偶尔抬一下指头,轻轻落下。在四子看来,鬼谷子似乎不是在弹琴,甚至他已将琴忘了。
渐渐地,他们也把琴忘了,甚至把眼前的鬼谷子忘了,各自闭目,陷入琴声带来的冥想。玉蝉儿在不知不觉中,眼前豁然一亮,但见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几朵白云朝明月徐徐飘来,又渐渐飘去。在白云的衬托下,月亮走得很快。一群大雁飞到身边,徐徐落下,近得她几乎可以伸手触摸。山风吹来,一阵又一阵。一棵桂树正在盛开,桂的清香一阵阵传来,沁人肺腑。溪水流过山涧,涧水边,一只山獾两耳竖起,探头探脑,突然猛地蹿往一片树丛。是一片松林,松鼠窜上窜下,一刻不停地收拾松子,准备过冬。枫叶红如鲜血,在风中沙沙作响,一片红叶在秋风中飘然落下,旋飞着飘到她的前面。眼看就要旋到她的脸上了,她本能地伸手,欲将红叶接到手中,却什么也没有接到。
玉蝉儿乍然一惊,睁眼观看,眼前根本没有红叶,只有鬼谷子微闭两眼,仍在缓缓弹琴。玉蝉儿正自惊异,忽听庞涓嗖的一声蹿起,口中大喝:“哪里走?”
鬼谷子陡然一震,琴声戛然而止。众人皆吃一惊,各从恍惚中醒来,纷纷将目光盯向庞涓。庞涓这才明白过来,看到自己的怪样,脸上一阵尴尬,苦笑一下,回到原地坐下。
鬼谷子将琴推到一边,望着庞涓淡淡一笑:“庞涓,你看到什么了?”
庞涓嗫嚅道:“弟……弟子没……没有看到什么。”
鬼谷子缓缓说道:“你看到了。你看到一条大虫。”
“先生,”庞涓大惊,“你……你怎么知道?”
鬼谷子笑道:“老朽说得对否?”
庞涓大是叹服,连连拱手:“弟子果是看到一条大虫,正欲将其缚住,大虫却转身逃了。弟子一急,冲上前去就要擒它,不想却……惊扰了先生。”
鬼谷子盯住他又问:“除去大虫,你还看到什么?”
庞涓料也瞒不过先生,只好说道:“弟子看到了众兽逐鹿。”
鬼谷子笑道:“所以你要擒获这只大虫,骑上它逐鹿中原。”
庞涓起身叩道:“先生真乃神人,弟子所见所想,丝毫瞒不过先生。”
“起来吧。”鬼谷子摆手,“老朽不是君王,在这谷里,不要动不动就行大礼。”又转向孙宾,“孙宾,你看到什么了?”
孙宾应道:“弟子看到秋风瑟瑟,一个老妇站在村口,正向远处眺望。”
“她在眺望什么?”
“眺望她的两个儿子。他们去为君上戍边去了。”
“望到了吗?”
孙宾低下头去,悲伤地摇头:“他们已经战死了。”
鬼谷子许久无话,有顷,转头望向张仪:“张仪,你呢?”
张仪应道:“弟子看到的只是一轮明月。”
“明月上都有什么?”
张仪脸色一红,垂下头去,嗫嚅道:“月上有……有棵树,树下有一女……女子,她……正在翩翩起舞。”
张仪的眼角瞄向玉蝉儿。
庞涓看得真切,讥讽道:“怪道张兄说话拖泥带水,原来是从先生的琴声里听出美女起舞来了,在下佩服。”
张仪正欲怼他,鬼谷子转向苏秦:“苏秦,说说你看到什么了?”
苏秦略怔一下,拱手应道:“弟子看到许多东西,先是这山林,接后是许多宫殿,一个接一个,弟子想进去,可有人不让。弟子无奈,徘徊在殿外的台阶前面……”
“就这些了吗?”鬼谷子问道。
“风很冷,嗯,还有乌鸦,一群又一群,在殿前飞旋。”
鬼谷子点头,望向玉蝉儿。
不待鬼谷子发问,玉蝉儿笑着先发问道:“先生所弹何曲,堪称天籁?”
鬼谷子亦笑一声:“老朽兴之所至,随手弹来,哪里会有曲名?若是你定要起个名字,就叫它‘月光’吧。”
“此名甚好,蝉儿可否习之?”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已知音,自可习之。”又转对四人,“你们进谷已经三年,老朽未曾听闻你们的平生大愿。今宵明月当空,何不各述己志,也让老朽分享一二。”
四人面面相觑。
鬼谷子转向孙宾:“孙宾,你先言之。”
“回先生的话,”孙宾两手拱起,“弟子所愿是:天下太平,政治昌明,耳不闻战鼓之声,目不睹烽火之警,众生和睦相处,百姓安居乐业,各享天伦之乐。”
鬼谷子笑道:“此志可处圣道之境,不足以处当今乱世。”又转向庞涓,“庞涓,你有何志,可否言之?”
“回禀先生,”庞涓拱手应道,“弟子只有一志,就是留在谷中,随侍先生。”
鬼谷子摇头道:“此志是你特意说给老朽听的,不是你的真心。”
“先生责得是,”庞涓脸色涨红,咳嗽一声,缓缓说道,“弟子此生唯有一愿:辅佐天下明主,统领百万雄兵,战必胜,攻必克,威服列国,称霸天下,建不世之功业,留英名于青史。”
鬼谷子微微笑道:“嗯,此志可处战乱之世,你得逢其时了。不过,方今天下,列国纷乱,各国君主无不施展拳脚,或图霸,或求存,依你之见,何国之君可称明主?”
庞涓不假思索:“秦公。”
“这么说,你若出山,是要辅佐秦公了?”
庞涓摇头。
“你欲辅佐何国君上?”
“弟子欲去辅佐魏王。”
“良禽择木而栖,名士择主而仕。魏侯先弃公孙鞅,后弃公孙衍,可知其不会用人;秦谋河西,魏侯不知是计,却妄自称王,四邻皆战,结果丧师丢土,可知其不会审时度势。既不会用人,又不会审时度势,可知其不为明主。”
“先生所言甚是。”
“既然知其不为明主,为何还要辅之?”
“弟子生为魏人,当为魏室尽忠。”
“此亦非你真意。”
“先生圣明。弟子愿佐魏王,原因有三。魏王不会用人,魏必无人,弟子必有驰骋之地,此其一也;魏国雄踞中原,四邻皆战,与庞涓秉性相合,此其二也;魏王先失公孙鞅,后失公孙衍,必生追悔之心,此时若得弟子,必全心全意,不生疑心,此其三也。”
庞涓一口气说出三个响当当的理由,可见谋算之精。众人听了,无不吃惊,纵使鬼谷子,也似未曾料到,沉思有顷,方才点头道:“嗯,此三因也算在理。”抬头望向空中,看到月入中天,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你们歇息吧。”说罢,径自走去。
玉蝉儿、童子起身,跟在鬼谷子后面,走向草堂。
张仪怔了,用肘顶了一下苏秦:“苏兄,你我尚未述志呢,先生这就走了?”
苏秦长舒一口气:“走了倒好。说实在的,真叫在下述志,在下都不知该说什么。”
“太可惜了!”张仪瞥一眼庞涓,“在下倒是想好了,就等先生来问,谁知先生屁股一拍,竟是走人了。”
“呵呵呵,”庞涓笑问道,“张兄既已想好,何不说来大家听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