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兄可以扯平,鞅却扯平不得。”
“事已至此,公孙兄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鞅有什么放不下,陈兄应该清楚。从今天起,陈兄夜半醒来,若是看到鞅站面前,大可不必惊慌。鞅不会怎么陈兄,鞅不过是记住了陈兄而已!”
“公孙兄能否说说,这都记住在下的什么了?”
“鞅都记了些什么,朱佗应该禀过陈兄了。”
陈轸吸一口气,给他个笑,竖起拇指:“公孙兄不愧是公孙兄,在下敬服!”又斟酒,放他口边,“来,为你我兄弟的相知相杀,干!”
“相知相杀?”商鞅苦笑一声,“陈兄总是这般高看自己吗?鞅谋的是国,陈兄谋的是家。鞅杀的是心,陈兄杀的是身。”
“呵呵呵,”陈轸笑道,“高看也好,不高看也好,这爵酒咱先喝下。”
商鞅喝下。
“公孙兄,”陈轸亦扬脖饮尽,“此爵饮毕,第三通鼓一响,一切就都过去了。”再斟,举爵,“在畅饮此爵之前,轸想透给兄长一桩心事!”
“说吧,凡是你讲的鞅都会带走。”
“让公孙兄分尸于秦其实不是轸的本愿!轸的本愿是,让秦国废苛法,行仁政,德润天下,恩泽万世!”
商鞅苦笑:“陈兄想得太多了!”
“难道不行吗?”
“你可以试试!”
“轸晓得公孙兄接受不了这个,可公孙兄此前可曾想过自己会在今天身死名灭?”
“在下身可以死,名却不灭,倒是陈兄,灭与不灭就难说了!”
“公孙兄何以这般笃定?”
“陈兄的运气若是足够好,若是还能再活三十年,大可拭目以待!”
“就依此约!”陈轸扳起他的头,将酒爵放他唇边,“公孙兄,这一爵,为在下有个好运气,干!”
商鞅饮下,吧咂一下嘴唇:“鞅在冥境等你三十年!”
陈轸饮过,晃一下酒壶,将壶嘴搁在商鞅身边:“在下的所有情意尽在壶中,请公孙兄一并畅饮!”
商鞅咕嘟几声,一气饮下。
陈轸将酒壶啪地摔碎,朝商鞅深深一躬:“公孙兄,一路走好!”说完一个转身,大步离去。
第三通鼓响。
公孙贾扔下行刑令牌:“时辰到,行刑!”
话音落处,五辆车朝五个方向同时发力。
陈轸捂住眼睛。
商鞅发出的“啊——”在空中只短暂地响了一下,就戛然而止。
一切归于宁静。
复兴殿里,孝公灵前的鸟笼依旧挂着,笼中的小鸟去除一只,余下两只相依相偎。
与此同时,通往韩国的驿道上,冷向的辎车辚辚而行。
车中突然传来老太的声音:“向儿?”
冷向停车,跳下来,走到车前,拉开窗帘:“母亲?”
“我听到一个声音!”
“什么声音?”
“一声‘啊’字!”
“是谁的声音?”
“好像是鞅儿的,对,就是他的!”
冷向泪水出来,吸一口长气,淡淡道:“是娘听错了,这儿是旷野,四周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任何声音!”
“是哩,是娘听错了,是娘……太想鞅儿了!”老太悲哭起来。
“娘,你要想哭,就哭一阵子,这儿没人!”
老太却不哭了,拿袖子擦去泪,问道:“宛城到没?”
“娘……”
“走有十几天了,从於城到宛城,听说只有二百多里。”
“娘……”
“向儿,怎么了?”
“我们不去宛城了。”
“不去宛城,去哪儿?”
“韩国……向儿的家……”
“鞅儿不是封在商地吗,我们为什么要去韩国?”
冷向迟疑一下:“商君他……他……他太忙了,他让向儿照顾你,向儿这把你接回老家……”
“鞅儿他……”老太怔了半晌,泪出,“为了他的国,永远不要他的娘了吗?”
冷向哽咽:“娘……你有向儿……有向儿……”
老太再陷悲伤,抽噎起来。
冷向轻轻拉上窗帘,走到一侧,遥望西方,眼中泪出,向天默祷:“商君,我的主公,冷向晓得……你上路了……你安心走吧,你的娘就是向的娘,向……养老送终……”
豪餐佳酿,公子华盛宴款待朱佗。
酒过半酣,公子华放下酒具,盯住朱佗道:“在下有句直言,不知佗兄想不想听?”
朱佗拱手:“公子请讲!”
“良禽择木而栖,智者择主而仕。魏地居中四战,非英雄成就大事之地;魏王昏庸老迈,亦非英雄背可靠依之主。秦公睿智、年轻,是个干大事的明君,以佗兄才具,若是留秦,定能尽性施展,成就一番大业!”
“公子所言,佗已尽知。只是,佗受魏恩多年,魏王未曾负佗,佗亦不忍负主!”
“据在下所知,佗兄在魏营服役近十年,历战无数,不过是百夫之长,若在秦营,少说也是个官大夫!”
朱佗不动声色:“少德之人,不敢望高位!”
公子华急了:“佗兄若是无德,何人敢言有德?”
“有德之人不听背主之言。今公子言之,佗听之,已失德矣,敬请公子勿言!”
公子华长叹一声:“知佗兄的人,还是君上啊!”
“此言何解?”
“君上念兄忠义,赦兄回魏,在下惜兄之才,坦言劝兄留秦,君上告诫,忠义之士是留不住的。在下不以为然,今日始信!”
朱佗一阵感动,拱手道:“请公子转奏秦公,特赦之恩,佗没齿不忘!佗在此起誓,有生之年,绝不做害秦之事!”
“佗兄之言,在下一定转奏。”公子华举爵,“佗兄,干!”
宴毕,朱佗动身离秦,临行前寻到陈忠,将一个包裹托他转给陈轸。
“主公,这是朱兄捎来的!”陈忠双手呈上。
陈轸急道:“朱佗呢?”
“走了。”
“哪儿去了?”
“他不肯说,想是回魏了吧。”
“他……没说别的什么吗?”
“想是秦人不让他说。”
陈轸点头:“肯定是了。”
陈轸打开包裹,见里面是一张羊皮,皮上密密麻麻抄写着数不清的小字,为首一行赫然写的是:商君书。
尧山深处是一片接一片的墨家大营。
一个墨者在前引路,冷向牵着商鞅的母亲跟在后面,一步一步地走进主厅。
主厅是一个巨大的草堂,造型甚美。墨家巨子随巢子端坐于席,身后站着宋趼。
引路墨者趋前,揖道:“报,这位客人定要求见巨子!”
随巢子回个礼,盯住冷向。
冷向凝视他:“你就是墨者巨子随巢子?”
“老朽便是。客人是……”
冷向拱手:“韩人冷向,曾是秦国商君府门人。”
“商君府?”随巢子看向身边的老太,“老夫人是……”
“商君生母,卫国先君媵妃戚氏!”
随巢子拱手:“随巢见过卫国夫人!”
“夫人不敢当!”卫妃戚氏鞠躬道,“老身见过墨家巨子!”
随巢子走到一侧,亲手摆下两个席位,扶戚氏坐下,又伸手礼让冷向。
冷向挨住戚氏坐下,对随巢子拱手道:“冷向此来相扰巨子,是有一事相托!”
“何事?”
“商君近日著写一书,堪称毕生心血,向以为奇,密抄了一个副本。商君已将正本献给秦公了,余下这个副本,向思虑再三,决定托于巨子!”
“奇书何在?”
冷向转对戚氏:“母亲,请出奇书!”
戚氏将手伸进衣襟,在胸前摸索一阵,扯出一包极其细密的丝帛,递给冷向。
冷向双手呈给随巢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