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嬴驷吸一口长气。孝公咳得上不来气,内臣轻轻捶背。
孝公咳完,显然想起什么,坐直身子,缓缓下榻。
内臣迟疑一下:“君上?”
孝公就如没有听见,一步一挪地走出寢宫,走到正殿。
内臣大叫:“掌灯!”
几名宫人各执灯具,急走过来,将殿中照得通亮。
大殿一角摆着一只巨大的木架,架上是块拼接起来的木板,板上烙着列国形势图。
孝公凑近地图,凝神细看。有顷,孝公拿出朱笔,饱蘸墨水,将商於谷地的十五邑全部圈起,在“商”字旁边,写下一个更大的“秦”字。
秦孝公勉强写完,便剧烈咳嗽起来。
内臣上前,轻轻敲背。
孝公止住咳,目光上移,渐渐落在河西,用朱笔沿河水从北至南画出一道线,一直画到阴晋附近,也写一个大大的“秦”字。
秦孝公后退几步,目不转睛地望着这道红线。
这是秦、魏的时下边界。
远处传来打更声,秦孝公侧耳倾听。
内臣凑近,小声禀道:“入二更了,君上!”
孝公摆手:“搬只脚凳!”
内臣搬来一只脚凳,孝公踏上凳子,凑近地图,目光凝聚在函谷通道上。
孝公的脸色越来越凝重,额头渗出汗珠,握朱笔的右手微微颤抖。
有顷,孝公左腿打个趔趄,身子一晃。
内臣扶住,关切道:“君上?”
秦孝公稳住身子,强自忍住,从阴晋起笔,沿河水南岸的函谷通道画过去,一直画到函谷关、崤关等处,将朱笔重重地圈在函谷关、崤关上。
孝公尚未圈完,两眼一黑,两腿一软,庞大的躯体剧烈晃动一下,从凳上跌下。内臣未能扶住,孝公庞大的躯体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内臣急将孝公扶起,大叫:“君上!君上——”
孝公牙关紧咬,嘴角流出污血,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一阵脚步声急,嬴驷刚好走进,急冲上来:“公父?”
许是事情过于突然,内臣、宫人无不傻了,怔在那儿不知所措。
“公父!公父——”嬴驷一把抱过孝公,转对内臣,“快,传太医!”
内臣转身出去。
嬴驷叫住他:“还有……”
内臣顿住。
“叫叔父来,还有公子华几个,他们都在我的殿里!”
嬴虔几人赶到时,孝公已经躺回榻上,神志不醒。先一步赶到的几个太医轮番把脉,面色严峻。
嬴虔将年纪最长的太医拉到一侧,叫来嬴驷:“君上这……怎么突然就……”顿住。
老太医泪出。
嬴虔看向嬴驷。
嬴驷问老太医:“可有救治?”
太医哽咽道:“殿下,能用的方子我们都用了,”抹泪,“君上能撑到今日,已是……奇迹!”
嬴驷迟疑一下,问道:“公父患的只是痨病?”
“单是痨病倒是还能撑些时日。”
嬴驷惊愕:“你是说,公父他……还有其他病?”
“痨病把精气神耗尽了,其他病魔就跟着来了,眼下当是中风。”
“那……”嬴驷吸一口长气,“公父还能醒过来否?”
“臣不晓得,臣尽力!”
嬴驷急了:“快去,抓紧救治!”
太医拱手:“臣遵旨!”便匆匆进去。
嬴驷看向嬴虔。
嬴虔凝会儿眉,果断说道:“驷儿,宫禁!”
嬴驷略一沉思,点头:“有请内宰!”
嬴虔叫来内宰。
嬴驷看向内宰,朗声道:“宣旨,今宵子夜始,宫禁!”
内宰拱手:“臣领旨!”
“还有,免禁卫军都尉郑欣桐职,由嬴华接替!”
“臣领旨!”
内宰带嬴华诸人疾步赶至宫城禁卫军都尉府,都尉郑欣桐仓皇出迎。
内宰径至厅中,朗声宣旨:“君上有旨!”
郑欣桐叩拜:“末将听旨!”
“君上口谕,自今日起,禁卫军都尉郑欣桐归家候旨,另有任命!”
郑欣桐惊呆了。
内宰提高声音:“郑欣桐?”
郑欣桐叩首:“末将……领旨!”
“嬴华听旨!”
嬴华叩拜:“嬴华候旨!”
“君上口谕,自今日起,禁卫军都尉由嬴华统领,暂行宫禁,没有旨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宫门!”
“嬴华接旨!”
子夜,一队甲士奔至秦宫正门,分两列立于门口。
宫门紧闭。
大半夜被突然解职,郑欣桐震惊之余,奔至商君府,倚在门框上,大口喘会儿气,拍门。
冷向闻讯赶出,诧异地看着他。
郑欣桐大口喘气:“快,禀……禀商君……”
冷向问明所以,疾入后院,见商君与司马错、公子疾喝得正兴,迟疑一下,远远向商鞅招手。商鞅瞥见,举爵又饮。
冷向急了,直走进来,耳语一番。
商鞅震惊,酒爵咣当一声落地。
司马错、公子疾皆是一怔,看过来。
商鞅回过神来,赔笑,拾起酒爵,斟上,又给司马错、公子疾分别斟满。
二人皆盯住他。
商鞅举爵,感慨道:“司马错,公子疾,你二人皆是卫鞅的最爱,更是秦国的未来!”
司马错、公子疾惊愕,似乎也猜出有事情,着急地望着他。
商鞅把话说明:“鞅叫你们来,一为尽兴,二也是想问你们一句话!”
司马错、公子疾异口同声:“商君请讲!”
“十数年来,鞅在秦呕心沥血,只为树立新法。鞅想问你们的是,从心底里说,新法如何?”
司马错不假思索:“这还用问,没有新法,就没有我大秦国的今日!”
商鞅看向公子疾。
公子疾点头:“疾赞成新法。”
商鞅的目光依次扫过二人:“如果有人反对新法,如果有人图谋废除新法,你们会如何做?”
司马错一拳震几:“谁敢这么做,谁就是秦国的敌人,看我宰了他!”
商鞅看向公子疾。
公子疾尴尬一笑:“不会有人这么做吧?”
商鞅郑重说道:“鞅是说如果。”
公子疾摇头:“在疾看来,不会有这个如果。”
“哦?”商鞅惊愕了,“为何不会?”
“新法在秦已深入人心,是秦人就不会自废武功,而外人又很难插手秦人的事。”
商鞅缓缓摇头,给他一个苦笑:“秦人会不会自废武功,外人能不能插手,公子皆言早了。”
公子疾怔了。
商鞅举爵:“时辰不早了,今天的酒就喝到这儿,来,最后一爵,为公子的‘没有如果’,干!”
公子疾、司马错的心里皆是咯噔一响,互看一眼,举爵饮下。
翌日晨起,东方欲白。
秦宫却宫门紧闭,门外站着两排持戟军士。赶来早朝的文武百官皆聚门外,面面相觑。
商鞅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
文武百官齐看过来。
商鞅扫一眼众人,佯作不知:“咦,怎么都站这儿了?”
有人朝宫门努嘴。
商鞅走到宫门前面,被军尉拦住。
商鞅震怒,喝道:“叫都尉出来!”
旁门开启,公子华走出,冲商鞅揖个大礼:“商君,禁卫军新任都尉嬴华有礼了!”
商鞅假作一怔,还他一礼:“请问都尉,”朝宫门努嘴,“怎么回事儿?”
“君上于昨夜子时传旨宫禁,今日不朝!”
“哦,是这样。”商鞅转对百官,拱手,朗声说道,“诸位同僚,君上有旨,今日不朝,请大家各回各府,各司其职,候旨上朝!”
众臣不便多议,各自下阶。
商鞅孤零零地站在台阶上,显然是在等待什么。
公子华视若不见,顾自转身进门。
望着旁门哐地关闭,商鞅若有所失,怅然下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