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出嫁本是特大喜事,要在往日,王城定要闹翻了的。偏这日时辰不对,下着蒙蒙细雨不说,又闹水灾,家家户户无不忙活舀水,没有闲心观赏公主的排场。积水已有消退,深处齐膝深,浅处没住脚脖,轺车、彩车、嫁妆车等一溜三十六辆缓缓驰来,街面上水飞溅。
许是因了蒙蒙细雨,鼓声、锣声远不似往日响亮。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王城中送行的宫人也怕雨水,送到宫门口多已折回。除了略显沉闷的锣鼓声外,送亲场面甚是冷清。联想秦、魏聘亲那阵子的满街热闹,实在让人叹喟!
走在前面的是吹手和鼓手,接后是卫兵和仪仗,再后是一辆青铜轺车,车中端坐的是头顶光秃的燕国聘亲使臣淳于髡,再接后一辆车上是满头银发的颜太师。颜太师微闭双目,满面哀伤,似乎不是送亲,而是送葬。颜太师之后是长公主姬雪的驷马彩车。彩车之后,是一溜嫁妆车,车后又是卫兵。沥沥拉拉,队伍拖有一里多长。
见车队渐渐走近,张仪三人扔下饽饽,走到街边。
苏秦第一次观看天子嫁女,满心的好奇自是不必说的,两只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牢这等官家排场。
直到彩车经过门口,舀水的周人这才放下水具,弯腰深揖,向公主致意,送行。屋檐下,几个老太太拿衣袖抹泪。
张仪、苏秦、小顺儿杂在众百姓堆里,弯腰深揖。
旁边屋檐下,一个老太太跪在地上,头顶一筐她刚烙的热饼。
老太太冲彩车叫道:“雪公主呀,这筐热饼是老婢为你烙的,道路远哪,雪公主,你拿上吃!”
车帘打开,姬雪探出头,满眼是泪,向老太拱手致谢。
一个兵士走过去,接过一筐烙饼。
苏秦两眼睁大,看个真切,似乎一下子傻了,头顶的芭蕉扇“砰”地落地。
苏秦盯住姬雪不放。
苏秦认出来了。
苏秦朝彩车大喊:“姬……姬……姬……姬……”
车帘放下,车轮从苏秦跟前辚辚滚过。
苏秦不再弯腰,而是站直身子,朝彩车大叫:“姬……姬……姬……姬……”
车轮滚滚,声音嘈杂,苏秦的“姬”字被淹没了。
彩车继续前行。
陡然,苏秦发了疯似的冲向队伍,追向彩车,边跑边喊:“姬……姬……姬……姬……”
这一次,姬雪听到了。
窗帘重又拉开,姬雪探出头,朝后一看,震惊,两眼盯住苏秦。
彩车仍在前行。
苏秦盯住姬雪,回应她的目光,没了魂似的追着彩车走,似要跟她走到燕国。
走有十多步,苏秦似是想到什么,以不可思议的迅捷从肩上解下木剑,发疯般冲到彩车旁边,跪在地上,双手捧剑,高高举过头顶。
所有人都吓呆了,以为他要行刺公主。
几个卫士冲过来,扭住苏秦,夺下他的木剑。
车辆停下。
淳于髡跳下车,晃着光头走过来,一眼认出苏秦,乐了:“呵呵呵,是你小子呀,这要做啥?”
苏秦盯住他的木剑:“剑……剑……剑……”
“哦,你的剑呀!”淳于髡转对卫士,“把剑还他!”
卫士将剑还给苏秦。
苏秦接过,将剑举在头顶,膝行几步,在彩车下面停下。
淳于髡眯眼看着他,显然想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苏秦举剑过头,剑柄朝上:“姬……姬……姬……姬……”
车帘拉开,伸出一只纤手,是姬雪的。
姬雪拿住剑柄,将木剑拿进车窗,拉上车帘。
苏秦不再“姬”了,只是叩首于地。
淳于髡看明白了,乐了,捋须道:“呵呵呵,你小子,行啊!”走过来拍拍他的肩,“早晚发达了,记住还账,是四镒金子!”转身,上车,“起驾!”
车队再动。
苏秦听个真切,彩车里传出姬雪的啜泣声。
送亲车队早已远去,人群散了,苏秦依旧跪在雨中,叩首于地。
张仪走过来,在他肩上轻拍一掌,半是调侃半是嫉妒道:“嗨,痴呀你!”
苏秦回过神,喃声:“她……她……她是公……公……公……”
张仪将他从泥地上扯起来,叹服道:“卿相兄,还甭说,今天的事,在下服了!”
“服……服……服什么了?”
“服你卿相兄啊!”
“在……在……在……”
“呵呵呵,”张仪摆手止住他,“不要在下了,卿相兄,不瞒你说,那天在辟雍,雪公主为你流下那么多泪,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恨你。学宫里那些土鳖,愿出十金去买公主一笑,至于公主的眼泪,一滴少说可值百金哪!要是今天这事儿让他们看见,看他们不揍扁你!啧啧啧,方才的事,甭说他们,即使在下也是两眼发直,心中泛醋啊!看得出,卿相兄的确不是凡俗之辈。若是天公作美,能让公主自选郎君,她选中的不定就是卿相兄呢!”
苏秦急眼了:“张……公子,开……开……开啥玩……玩……玩笑,在……在……在……”
“呵呵呵,既然是玩笑,就不要当真嘛!还真别说,雪公主,还有她的妹妹,也就是你在辟雍受欺负那日痛骂那帮王八羔子的雨公主,真就是天下绝色!卿相兄既然相中的是雪姐姐,雨妹妹可就是在下的喽!”
苏秦生气地盯住张仪:“人……人家生……生离死……死别,远……远嫁他乡,张……公子却……却寻快……快活,于心何……何……何……何忍!”
“好喽好喽,”张仪笑道,“就算在下嘴贫了!走走走,在下赔罪,请卿相兄小酌!”
距他们不远处,在一个不起眼的屋檐下,鬼谷子披着蓑衣,童子戴着油布雨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送走姬雪后,一回到使馆,嬴驷就对公子疾语气坚决地说:“就她了!”说罢捏紧拳头,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驷哥,”公子疾微微皱眉,“臣问了西周公,听他说,雨公主与雪公主大不一样呢!”
“怎么个不一样?”
“可用两个字概括,孤高!”
“哦?”
“说她年纪虽小,心却高傲,说话能把人噎死,寻常王公贵胄入不了她的眼,是头难驯的野鹿!”
嬴驷淡淡一笑:“那就驯驯看!”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通过窗棂透进来的阳光,可以看出已是近午。
王后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显王依旧握住她的手,远远望去,就如两具雕塑。宫宰、宫正、两个御医及所有宫人全都守在宫里,谁也没有说话。
宫中静寂如死。
姬雨走进来,怀中抱着姬雪留给她的凤头琴,身后跟着琴师。
姬雨摆下琴,琴师坐下,调弦。
宫中响起旋律,是姬雪最爱听的《流水》。
听到琴声,王后总算悠悠醒来,眼中流出泪水,纤手握紧显王。
显王抱起她,紧紧握住她的手。
流水声声。
王后的泪水就如涌泉一般,结结实实地哭喊出来:“雪——儿——”
看到王后缓过来,所有人全都哭了。
显王长嘘一口气,如抱孩子般抱住王后,轻轻拍打她。
内宰示意,众宫人退出。
宫门外面,颜太师、西周公并肩站着,各现忧色。
看到内宰等走出,颜太师飞步上前,急切问道:“王后怎么样?”
内宰拱手:“听到琴声,王后回神了!”
颜太师嘘出一口气。
西周公看向颜太师,悄声:“王后好了,能否借太师一步,有桩急事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