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走到树下席地而坐,听有一时,微微点头:“嗯,有点儿长进了!”
“什么长进?”童子插进来。“琴哪,弹得不错了呢!”
“哼,”童子不屑道,“比先生可就差远了!”
“哦?你且说说,他差在哪儿?”
“听他琴声,童子只能看到小鸟、流水、清风、草木,却嗅不到香,听不出蝶舞!”
“呵呵呵,”鬼谷子捋须笑道,“你呀,弹得不咋的,求得却是高哩!这么说吧,他能奏到这个地步,已经无愧为人师了!”
“咦,”童子盯住他,“听先生话音,想是认识这个奏琴的了?”
“认识。”
“这……先生还没见到他的面,怎么就说认识他呢?”
“听琴哪!”
“先生怎么认识他的?”
“早些年,他几番进山,想拜为师习琴!”
“先生收他没?”
“收了!”
“这……他是先生的弟子,童子怎就没见他进过谷里,也未听先生讲过他呢?”
“也没有收!”
“唉,”童子晕头了,“先生,您一会儿收了,一会儿没收,到底是收了还是没收?”
“呵呵呵呵,”鬼谷子发出几声笑,“收是不收,不收是收!”
空空荡荡的天子太学里,琴室大概是唯一有人气的地方,宫廷琴师正在指教十来个学子习琴。这些学子端坐于席,各人面前摆着一把琴,琴架旁边是琴谱。张仪坐在最后一排,两眼眨也不眨地盯视这个据说是天下第一琴的琴师。
琴师弹完《高山》,将琴轻轻朝前一推,双目微闭,侃侃说道:“……古之善琴者,有伯牙,有子期,有钟仪,有师旷。古之琴曲,有《高山》,有《流水》,有《阳春》,有《白雪》。老朽方才所弹,乃伯牙之《高山》……”
琴师讲没多时,众学子已是东倒西歪,昏昏欲睡了。琴师止住话头,重重咳嗽一声:“唉,既然不想听,你们就自己练吧!今天习练《高山》,琴谱就在架上!”
众学子你推我搡,纷纷坐直身子,两手抚琴,丑态百出,琴音杂乱无章,唯张仪端坐不动。
琴师摇头,复叹一声:“唉,朽木不可雕也!”
张仪发出一声哂笑。
琴师睁眼,盯向张仪:“你……为何哂笑?”
张仪朗声回道:“伯牙之曲,学生七岁就已习之,还请先生另教雅曲!”
学子们皆来劲了,瞌睡全醒,哄笑起来。
琴师气结,手指张仪:“你……你这狂生,你且弹来!”
张仪双手抚琴,铮然弹之,果是音韵俱在,与那琴谱一丝儿不差,乍一听无可挑剔。琴师苦笑一下:“好吧,你既会此曲,可以另选曲目习练!”
“另选何曲,请先生示教!”
琴师朗声道:“你且听之!”
琴师抚琴弹奏。
琴师刚刚弹完序曲,张仪脱口而出道:“此乃《陬操》,为春秋儒者仲尼所作。先生再换曲来!”
琴师略一沉思,又换一曲,刚弹几下,张仪又道:“此乃《太公垂钓》,周公旦所作。请先生再换曲来!”
想是不曾料到这些败家子中竟然有此高才,琴师吸一口长气,睁大眼睛盯住张仪。
众学子以为先生被难倒了,纷纷起哄。
“先生,听说你是天下第一琴哩,怎么不弹了?”
“快弹曲来,我们等得不耐烦哩!”
“哈哈哈哈,教不了就撂挑子嘛,赖在这儿混饭吃呀!”
“啧啧啧,张兄弟,好样儿的!”
…………
琴师一脸涨红,手指众学子,身体打战:“你……你们……”
正在此时,张仪似是听到什么,打了个手势,口中“嘘”出一声。
众学子停住喧嚷,所有目光看向张仪。
张仪蹑手蹑脚地走到后墙,在一大堆竹简里选出一捆最大的,悄悄移近窗台,轻轻打开窗子,用力掷出。
竹简不偏不倚,刚好砸在苏秦头上。
苏秦猝不及防,抱头惊叫:“哎哟!”
红衣学子听到声音,大叫:“快,窗外有人!”接着“噌”地起身,直奔门口。
众学子纷纷推倒琴架,争先恐后地跑出来。苏秦遭此惊变,未及逃走,众人已涌了出来。苏秦惊呆了,傻傻地低头坐在地上。
红衣学子戏谑道:“嘿,没想到会是你小子,在这里做什么?”
苏秦手足无措:“我……我……我……”
看着苏秦的狼狈样儿,众学子无不开心,纷纷加入,竞相调侃:“瞧这穷酸样儿!瞧这手,又粗又糙,瞧这身衣服,啧啧啧啧,种田的还想学琴!”“是呀是呀,穷小子,琴是尔等粗人所能学的吗?”
有人学着琴师的样儿,捋下还没长出来的胡须:“呜呼哀哉,礼坏乎,乐崩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乎!”
众学子爆出更大的哄笑。
“穷小子,知道我们来这里要交多少钱吗?你一枚铜板不掏就想习练琴艺,这叫偷师,你晓得吗?偷就是窃,偷师就是盗窃,你晓得吗?”
“对呀,让这臭小子交钱,不能白偷!”
“咦,你不是抄书吗,行头哩?”
众学子开始寻找竹简。
一紫衣学子手舞足蹈道:“找到了,在这里!”说着挑着两捆竹简过来。
红衣学子从他手中拿过一捆,哗地拆开,猛踹一脚,竹简四下乱飞。另一捆也被众学子拆开,竹简满地皆是。
苏秦怯怯地蹲在地上,不敢吱声。
学子们又开始调侃起来。
“穷小子,说话呀,哑巴了?”
“偷东西,输理呀,他不敢说!”
“来,我喊,大家跟上哟。”红衣学子冲苏秦挥拳头,“小偷小偷小偷……”
众学子齐挥拳头,声波一浪接着一浪:“小偷小偷小偷……”
苏秦面红耳赤,又被逼急了,口吃得愈加厉害:“我……没……没……没……没……”
见苏秦说不出个囫囵话,红衣学子来劲了,惊呼道:“听呀,小偷是个口吃!”
众学子无不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原来是个口吃!”
…………
苏秦将头低下,任这帮泼皮如何嘲笑,只不作声。
琴师看不下去,拨开众人,在苏秦跟前停下,对众学子解释道:“诸位学子,你们误会了,是老朽请他来的!”
听是此说,众学子面面相觑。
“咦,先生,”专与先生过不去的张仪跳出来找别扭了,“这就得有个讲究了!你请他做什么来着?”
“请他抄书来着!”
“抄的书呢?”
琴师在地上瞄一圈,捡起一册:“就是这册,他是送书来的!”
张仪盯住他,目光逼视:“先生是请他送书,不是请他学艺,对不?”
琴师有点儿尴尬:“这……”
张仪手指苏秦:“他在窗外偷艺断非一日,我留心他好几日了!”
琴师急了:“是我请他来听的!”
“先生,你凭什么请他?”
红衣学子跟着附和:“对呀,你凭什么请他?”
琴师手哆嗦着指向众人:“你……你们这群朽木……自己不读书,连别人窗外听一听也不让吗?”
“先生,”张仪阴阴一笑,“你讲过不止一次,君子要堂堂正正,先生既然请他来听讲,就该让他堂堂正正地坐到教室里,似这般躲在墙外,不是小偷,又是哪般?”
琴师语塞:“你……”
红衣学子拍拍张仪肩膀:“我说张兄,甭与先生扯嘴皮了,来个痛快的!”说着“唰”地叉开两腿,“穷小子,爱学习好呀,本公子成全你,只要你肯从我这裆下钻过去,本公子就替你交足学费,让你堂堂正正地坐在学堂里!”
“钻哪,臭小子!”一黑衣学子走到红衣学子身后,也叉开腿,从囊中摸出一块金子,“连我这裆一道钻了,这块金子就白送你!”
众学子纷纷站作一排,叉开腿,只有张仪原地站着,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场热闹。
苏秦出身卑微却志向高远,显然受不了这等侮辱,呼呼直喘气,额上青筋暴出,头低得更低了。
青衣学子见他不买账,扫一眼众人:“臭小子不肯赏脸,怎么办呢?”
黑衣学子恨恨道:“揍他!不钱就想听琴,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