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田里一溜儿排着起落不已的四把长锄。排在左边的是个年约五旬的壮汉,名唤苏虎,依次挨着的是他的三个儿子。周人干活也是长幼有序,紧挨他的汉子不足三十,是苏虎的长子苏厉。排在第三位的名叫苏秦,身上挂着一柄木剑,颇为怪异。名叫苏代的小伙子排在最后,尚未入冠。
这日老天特别整人,日头越来越毒,风一丝儿都没有。父子四人汗流如雨,八只臂膀机械而有力地前后摆动。苏秦的心思显然不在庄稼苗上,神情渐渐恍惚,一锄下去,一片谷苗应声倒地,自己却浑然不觉。
听到声音不对,苏虎扭头一看,脸色顿时黑沉,径直走到苏秦身后,心疼地捡起谷苗,瞪向苏秦。苏秦毫无感觉,又是一锄,几棵谷苗再次倒地。
苏虎越看越心疼,顺行看回去,苏秦锄过的一溜四行,隔三岔五就有几棵倒地的谷苗,一些大草依旧直直地长着。苏虎越看越上火,弯腰捡起一把,大步跨到苏秦前面,将庄稼苗扔他锄前,厉声喝道:“瞪大眼瞅瞅,魂丢茅坑里去了?草没锄掉,苗倒让你锄光光!”
苏秦吓一大跳,看向那把庄稼苗,拿袖子擦拭额上的汗水,一副恍然知错的表情。苏虎恨恨地剜他一眼,扭身走回,朝锄把上夸张地“呸呸”连吐两口,造出个声势,继续锄地。
苏秦回过神来,也忙拿起锄头。
刚锄几下,远处隐隐有锣鼓声传来。
苏秦闻声看去,惊呆了。
七八里外的衢道上,一行车马正从北面一条衢道拐向西行,显然要进洛阳。队伍里飘着不少旗帜,锣鼓声正是从那儿发来。
站在他旁边的苏代也停住锄头,看过去,惊讶道:“老天,这是干啥子哩?”
苏秦没有理他。
苏代凑近他,压低声音:“二哥,听声音,好像是聘亲哩!”
苏秦仍旧没理他,只是牢牢盯住那些车马。
苏代咂吧几下,又要问话,瞥到苏虎脸色阴沉,正恶狠狠地盯住他俩,赶忙低头锄草。苏秦却无觉察,依旧手拄锄把,两眼痴痴地凝视远处。
苏虎脸色红涨,目光直逼苏秦,嗓子眼里咕噜几声,几欲破口责斥,又强自忍住。
就在这时,苏秦突然扔下锄把,两条腿就像受到魔咒一般,机械地朝北跑去,完全不顾及脚下的庄稼苗。
苏虎呆了。
眼看苏秦的脚步越来越快,苏虎总算反应过来,厉声喝道:“你小子,哪儿去?”
苏秦根本就没听见,顾自踏着庄稼苗往前走。
苏虎震怒了,扔下锄头,紧追上去。
苏秦飞跑起来。
苏虎又要追,又要避开庄稼苗,距离越拉越大,终于放弃了。
苏虎站在田里,望着苏秦越来越小的背影,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阿大,”也想去看热闹的苏代小声道,“我去把二哥追回来!”
苏虎瞪他一眼,狠狠锄地。
苏代噘下嘴,不无失落地拿起锄头。
洛阳东门的城墙上,苏秦居高临下,远远地观望秦国聘亲使团的庞大车队打着清一色的黑旗,穿着清一色的黑衣,缓缓驰进城门。
秦国使团刚刚驰远,魏国使团也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了。苏秦嘴皮子翕动,手指起落,似是在清点魏人的车乘。待魏国车队全部进门,后面再无人马,苏秦奔下台阶,紧跟在魏人后面,亦步亦趋。
多少年来就如死水一潭的洛阳城登时喧闹起来,男女老少全都出来看热闹,无不为他们的公主感到自豪。
看热闹的人群中,赫然出现了随巢子和宋趼。
宋趼的目光落在苏秦身上,悄声:“巨子,看那个人!”
随巢子看过去。
苏秦目不斜视,旁若无人,紧紧跟在魏人车队后面,动作态度不像是个看热闹的,俨然就是魏人中的一员。
“他这是怎么了?”宋趼挠头。
随巢子努嘴:“跟上!”
在这多事之秋,交战两国使臣不期而至,于周室来说,既非礼貌,亦非善意。负责接待宾客的周室大行人等整理衣冠迎出,依据周室仪礼,将率先抵达的秦国使团导引至公国使馆区。
车辆停下,大行人拱手道:“周室行人恭迎远邦贵宾!”
公子疾深揖:“大周公国秦使嬴疾见过大行人,冒昧打扰了!”
“敢问秦使,此行是……”
“嬴疾奉秦公使命,此来结亲周室,为太子驷聘迎长公主!”
大行人惊道:“长公主?”
“就是雪公主!”公子疾双手递上礼单和聘帖,“这是聘帖,敬请大行人转奏天子!”
大行人接过,指公馆区:“这儿是公馆,久未住人了。贵客造访,事发突然,馆内凌乱,尚未备妥,客人可否稍稍候些辰光,在下这就使人整理清扫!”
公子疾再揖:“谢大行人费心,我们自己来吧!”
见秦使初来乍到便喧宾夺主,大行人脸上挂不住了:“这……”
“发什么呆,卸车!”公子疾没有睬他,转身对随从喝道。
随从纷纷跳下车,忙活起来。
大行人正自尴尬,属下行人飞跑过来,对大行人道:“报,魏国使臣也到了,怎么安排?”
“还能怎么安排?”大行人没好气道,“带他们到侯馆区!”
行人奉命将魏国使团带至万邦驿馆的侯馆区。
戚光环顾四周,小声对陈轸道:“上卿,此处好像是侯馆!”
陈轸脸色黑下来,对行人略略拱手:“本使初来乍到,对此地尚不熟悉,请问行人,”指向馆舍,“能否将这些馆舍简要介绍一下,让本使开开眼界!”
“魏使请看,”行人指向一个大庙,“那个是文庙,”指远处正在忙活的秦使,“那儿是公馆区,这儿是侯馆区!”
“有没有王馆呢?”
行人心中“咯噔”一下,吞吞吐吐道:“这……”
“楚使若来,哪儿歇去?”
“在那儿,”行人指向另外一片,“是蛮夷区,专门接待楚、蜀、巴、越等蛮夷使臣。”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转对戚光,“我们做一次蛮夷如何?”
戚光会意,指向蛮夷馆区,朗声道:“特使有令,王馆安歇!”
无一人理睬行人,大队车马径投楚国使馆。
看到最后一个魏人走进王馆,苏秦若有所失,轻叹一声,一步一挪地走了。
距他不远处,宋趼看向随巢子。
随巢子显然不是对苏秦感兴趣,半是自语,半是说给宋趼:“秦、楚同聘雪公主,看来,河西的这把火烧到周室来了!”
“巨子,”宋趼低声道,“方才在大街上,我听到人们都在传说雪公主呢!”
“传说她什么了?”
“说她美得很呢,是天下绝色!”
“你有所不知,在她这年龄,她的母亲周王后才叫真美!”
宋趼愕然:“巨子见过她?”
“为师未曾见过,倒是有个人见过。不仅见过,想必他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呢!”
宋趼略略一怔,恍然有悟:“巨子是说,鬼谷先生?”
“呵呵呵,”随巢子脸上现出难得的笑,“走吧,先寻地方歇足去!”
万邦使馆虽分几个馆区,其实是一条直直的长街,长约几里。为方便觐见,距王城也只二里多路,步行一刻钟即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