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趼扶住他,一步一步地走出门去。
童子将锅中的稀粥全都舀入瓦罐里,提罐追出。童子一路送行至谷口刻字石处,停下来,朝随巢子缓缓跪下,连拜三拜:“巨子老丈,您多保重,童子不送了!”
随巢子郑重回过一礼,蹲下来,轻轻抚摸他的小脑袋。
童子摸出一粒黄色药丸,递给随巢子:“老丈,还有这粒解药,请您带上!”
随巢子接过药丸,审看:“毒气已解,此药还有何用?”
“是家师送给老丈的,家师忧心老丈误食其他毒物,特为老丈备下这粒解药。家师说,无论何毒,此药皆可化解!”
随巢子凝视药丸,良久,长长叹出一声:“唉。”将药重又递给童子:“老丈也请灵童转告先生,就说随巢不需要解药。需要解药的,是天下苍生!”转过身,迈动沉重的步子,头也不回地出谷而去。
童子站在一块高石上,目送二人走远。
童子闷闷不乐地走回来,头一直低着。
正要走向草堂,身后飘来一个声音:“小子!”
童子怔了下,抬头一看,是鬼谷子坐在草坪边的石头上,手中拿着随巢子尚未吃下的半只毒菇,似在把玩,又似在察看。
童子不理他,顾自走到另外一块石头旁,蹲在那儿,两眼盯着不远处的土丘。
鬼谷子瞥他一眼:“小子!”
童子将头扭到另一边,看向小溪。
鬼谷子声音加大:“小子?”
童子小嘴一噘,哼出一声。
“呵呵呵,”鬼谷子乐道,“我说小子,你噘着小嘴哼哼什么呢?是你的老丈的毒没有解开?”
童子摇头:“不是!”
“是你的老丈仍旧赖在谷口,不肯下山?”
童子声音大了:“不是!”
“那……是你舍不下那粒解药?”
童子扭过头,将脸对着他,声音更大:“才不是呢!”
鬼谷子将头摇得极是夸张:“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说小子,这就是你故意和为师捉迷藏了?”
童子闷闷应道:“小子心里别扭!”
“呵呵呵,”鬼谷子捋一把长长的白须,“原来是你小子有心事了!说吧,心里为什么别扭了?”
童子忽地站起,大声数落道:“看人家列子老丈,脚不沾地,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再看人家随巢子老丈,为了一个病人,草鞋都走烂好多双,哪像先生您……”
鬼谷子故作惊愕:“哦,老朽怎么了?”
童子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一天到晚待在这条山沟沟里,啥事都不做,哪儿也不去!小子真的弄不明白,先生住在这儿,一天,一天,又一天,一年,一年,又一年,究竟是为什么?究竟又有个啥能耐?”
“哈哈哈哈,”鬼谷子放声长笑,“你个小子,我道是个啥别扭,原来是嫌弃为师了!好好好,”将手中把玩的半只毒菇塞进口里,有滋有味地咀嚼几下,“为师去也!”
“先生……”童子惊坏了,一个箭步扑过来,两只小手拼命地去抠鬼谷子的嘴巴。
鬼谷子的嗓眼里咕嘟一声,半只毒菇被他吞下肚去。童子急了,拼命掰开鬼谷子嘴巴,将手指硬朝嗓子眼里掏。
“啊啊啊,”鬼谷子朝他直瞪眼,“你小子,指头快拿出来!”
童子不肯,一边掏,一边哭。
鬼谷子张大嘴,干脆让他去掏。
童子掏不出来,跪在地上,号啕大哭:“先生,小子没有嫌弃您,小子只是……”忽地想起什么,顿住话头,翻身爬起,掏出那粒万能解药,死命塞入鬼谷子的嘴里。
鬼谷子吐出药丸,盯住它细看。
童子心急如焚,带着哭腔:“先生,您快吞下去呀!”
“咦,”鬼谷子诧异了,“这粒解药,不是要你交给你的巨子老丈吗?”
“小子忘记禀报了。巨子老丈不要这药,老丈还要小子转告先生,老丈不需要任何解药。需要解药的,是天下苍生!先生,天下苍生在哪儿?天下苍生是不是也像老丈那样吃下毒菇了?”
鬼谷子心头“咯噔”一怔,陷入沉思。
“先生?”
鬼谷子将解药放到童子手中:“是哩,天下苍生吃下毒菇了。这粒解药,你就备在身边吧!”缓缓起身,径投草庐而去。
童子手捧解药,不无惊异地望着鬼谷子的背影,挠着头皮,自语道:“咦,奇怪呀,老丈吃下半只毒菇,差点儿死了,先生吃下半只毒菇,竟然什么事儿也没有!”猛地想到什么,“不好,毒菇之毒是慢慢发作的,先生不定……”撒腿就朝草堂里追去。
童子急乎乎地推开柴扉,叫道:“先生,先生——”
鬼谷子端坐于席,闭眼说道:“小子,你又怎么了?”
童子的两眼盯住他:“您……没事儿吗?”
“没有呀。”
童子挠头:“可那半只穿肠菇……”
“呵呵呵,”鬼谷子缓缓睁眼,“为师守在这座山谷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啥事儿也不做,哪儿也不去,也就修了这点儿能耐。”
童子哭道:“先生,小子错了,小子不是那意思,小子是……”
“说吧,你小子不是那意思,又是啥意思?”
“小子是说,先生为什么不帮帮巨子老丈?”
“唉,”鬼谷子轻叹一声,“小子,等长大了,你就会慢慢明白,不是为师不肯帮他,是尘世间的事,原本就如一堆乱麻,不好解啊!”
“不好解不等于不能解,对吗?”
“你小子,怎能和你的巨子老丈一个腔腔说话?解是乱麻,不解也是乱麻,寻不到头绪勉强去解,只会是越解越乱啊。你的巨子老丈就是这样,解呀解呀,可就是找不到头绪在哪儿,结果呢,解了几十年,这不是越解越乱了吗?”
童子歪头:“这个道理,巨子老丈难道就悟不开吗?”
鬼谷子苦笑:“要是能悟开,他就不是巨子了!你看他,自己解不开,又来软磨硬缠,烦恼为师。人生苦短,为师此生寻觅大道,迄今莫说彻悟,纵使先圣那种恍兮惚兮的境界,也未达到,哪有闲工夫帮他去解这堆乱麻啊!”
“先生,老丈不会再来缠了。小子把老丈送到谷口,亲眼看他们出谷走了!”
“唉,小子你有所不知,你的这个老丈是这世上最会缠人的主儿,今日让他缠上,为师心里就不踏实了!”
云梦山下,随巢子的体力渐渐恢复,师徒二人一前一后,低头疾走。
不消多久,云梦山已在背后。
前面现出一个三岔道口,走在前面的宋趼停下来,转向随巢子:“巨子,前面是个三岔路口。”
随巢子仍在思考事情,漫不经心道:“哦。”
“共是两条路,通往三个方向,”宋趼指向其中一条,“一条是衢道,往北,通朝歌、邯郸,往东,过宿胥口,通卫都帝丘、齐都临淄和魏地大梁等。”指向另外一条,“一条是小路,通太行径,经雄定关南下,既可抵虎牢关,也可再沿轵关陉西至安邑,回到河西。”
随巢子指向小路。
“巨子,去河西吗?”
“洛阳!”随巢子头前朝西边小路大步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