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谁?”“夏凡。”
“就只有她?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了。”
“我和你们李主任打过招呼了,她说会多关照你的。有问题你随时去问老师,放学就回家自习,以后七点半之前准时到家。还有,放了学就把手机开机,给你打电话你要接,知道了吗?”
吴凯点了点头。
吴妈继续检查书包,翻出来一个纸团,打开一看,上里面写着两句英文:don't waste life in doubts and fears. you don't have to be afraid of what you are.
吴妈问吴凯:“这写的是什么?”
“就是摘抄的英语阅读里的句子。”
“具体是什么意思?你翻译出来。”
吴凯低头不语。吴妈的眼神充满怀疑:“小凯,你和妈妈说,是不是有人又写了骂你的话?”
“不是,真的就是书上的……”
“你不说我自己查。”吴妈说着就要起身。
吴凯无奈,只好翻译:“不要把生命浪费于怀疑与恐惧中,你不必害怕……真正的你。”
吴妈把纸条放在了一边,沉默着继续检查书包,这一次她翻出了吴凯的画册。吴凯一惊,想要拿回来,被吴妈拽了回去。吴妈看到了里面的画,脸立马黑了下来:“和你说的话你为什么不听?为什么又画这些东西?!”
吴凯有些难堪:“妈,不是的,就是几张速写……”
“几张速写?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就是几张速写吗?你这个本子瞒着我藏了多久了?你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画了吗?为什么撒谎?!”吴妈把画册连带着书包都摔在了地上。
吴凯低着头,极力压抑着自己,身体有些颤抖。
“你说话啊!”
吴凯忍不住喊了起来:“我就是想做点儿我真正喜欢的事情,不行吗!我不想每天都穿黑色的衣服,我不想一放学就被关在家里,我不想每天干每一件事都要汇报一遍……我真的不想再这样了……”
吴妈神情难过:“你是在怪我吗?我做这些事不是为了保护你吗?都是为了你好啊!”
“为我好吗?为我好,为什么不能接受本来的我呢?我就想画画,我想考美院,我……”
吴妈崩溃了:“你别说了!高一的事你全忘了吗?如果不是后来转校,我真的不知道会出什么样的事。这几年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的,我只知道,你要是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会不想活了……”
吴妈说不下去了,掩面痛哭起来。
高一时,吴凯还很瘦小,皮肤十分白净,留着一个有刘海的发型。上体育课时,男生们看着他哄笑,把他推搡到女生的队列里去,吴凯想要站回原位,却又被推搡过去。
卫生间门外,也常上演这种把戏。他被人从男厕所推至女厕所,他奋力挣扎,但势单力薄,寡不敌众,只能像皮球一样,被人嬉笑着搡来搡去。直到班主任看到,呵斥一声,那些男生才停下来。
那时的他,也有一本画册。有一次,他回到教室,发现自己的座位被人翻过,椅子和水杯倒在地上,抽屉和书包里的东西散落一地。他愣住了。
教室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男生们“哦哦”地起着哄,大声笑着。
原来,几个男生把他的画册上的画撕了下来,全部贴在了教室后面的墙壁上,边上站满了同学,他们全都看向他,有的嫌弃,有的嘲笑,有的惊讶。
“怎么会有人画这些……”
“好恶心啊,看起来!”
吴凯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尖刻的笑声和骂声。他想要去撕下墙上的画,却被几个男同学围住。一个高个子男生把一幅画举得高高的,吴凯怎么也够不到。
这些声音和画面在吴凯的脑海里不断地重现。
吴凯的眼泪流了下来。
吴妈自责道:“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你。妈妈觉得很对不起你,即便我已经尽全力了,还是让你遇到了这种事……家里就我们两个人,我一个人要顾工作,顾家里,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是不是之前陪你的时间不够,是不是当时就不应该坚持和你爸离婚……你从小就是那么乖的一个孩子,是我这个妈当得太失败了……”
吴凯给妈妈递纸巾,拍着她的背:“妈,不是的……”
吴妈看着吴凯,于心不忍:“小凯,有一些路,注定就是难走的。我不想之前的事再次发生,不想你再有任何的危险,也不想看到我的儿子以后走在路上都要被人骂。你相信妈妈给你选的这条路,学会计挺好的,毕业后好找工作。你幸福平安,就是妈妈最大的愿望,我们娘俩就安安稳稳地过好这辈子好不好?”
吴凯低着头,心绪无比复杂。
吴妈追问:“好不好?”
吴凯看着妈妈哭红的双眼,鬓角的白发,还有她恳切的眼神,妥协地点了点头。
吴妈摸了摸他的头,说道:“好孩子,早点儿休息。”她看了眼地上的画册,把它捡起还给了吴凯,轻轻地把门关上。
吴凯呆呆地站在原地,良久,他把灯关上,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他躺在床上,无声地哭泣。
这几天,任真的家里也不安生。任永庆的两个姐姐,不知为何都跑到任真家里来了,试图说服任妈劝劝任永庆。两人都顶着一头波浪卷发,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絮叨。
小姑说:“姐,依我说,永庆就是你小时候给惯坏的,什么都紧着他,他才越长大越没谱的。”
大姑道:“家里老小嘛,谁家不是这样的?你不也惯着他?何止是你和我,爸妈连口猪油都是留着给他吃。你、我和哥三人分着吃俩鸡蛋,他一个人就吃两个。还有,他上初中的学费,不也是我在厂里辛辛苦苦拿的那点儿工资供的吗……”
任妈在一旁拖地,烦不胜烦,忍不住嘟囔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说了一百遍了还说,两个鸡蛋没吃着,过了四五十年还记得……”
小姑看了任妈一眼:“萍啊,瓜子没了!”
任妈回头,勉强挤出一个假笑:“大姐,二姐,家里没瓜子了。而且,瓜子吃多了不燥得慌吗?天也不早了,要不,回家吃饭吧?”
这时候,门铃响了,任妈开门,外面是任真的大伯母,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任真坐在房间里,正做着英语试卷,听见客厅里传来大姑和小姑的大嗓门:“嫂子来啦!来来来,坐!”
任真拿出耳机播放英语听力,把声音调大。
大伯母一进门就问:“永庆呢?”
任妈答道:“不在。他的事我不管。孩子在复习呢,你们都小点儿声。”
“他这么长时间就没回来?”
“我能让他回来吗?我俩正办离婚,他现在和这个家没关系。”
“那也不能放着自己的亲女儿不管吧?他到底跑到哪儿去了?你们真不知道?”
“别问我。”
大伯母不依不饶:“不问你我问谁!我们家老任自从被他告到法院,在医院里躺了俩星期,心脏支架都装了俩!”
“那你们家明伟不也把气撒到我和真真身上了吗!?我还没把他告到法院呢!”
大伯母自知理亏,不再说话。
任妈拿着拖把使劲往她们脚底下拖着,三个人只好都把脚抬了起来。
大姑说:“反正现在法院快判了,永庆躲着不见人,还把骨灰盒拿走了,是做给谁看?一家人要闹得那么难看吗?真的是不像话!”
任妈停下了手里的活:“还能比现在更难看吗?”
小姑看任妈也不说句软话,于是给大姑帮腔:“不是,他以为拿了房本,房就是他的了吗?最后还不得协商解决?是,这么些年他一直在妈身边照顾,我承认,但妈最后这几年看病、治病,我们也有出钱、出力啊,凭什么他一个人占着房子?”
“是啊,要不是我们俩还有哥一路供他,他能长这么大?不求他有感恩之心,基本的良心得有吧!”
大姑和小姑你一言,我一语道。
大伯母拿起桌上的苹果啃了两口:“哎,我前两天看了一个新闻,说的就是几兄妹为了争房,不知道怎么闹的,把老人的骨灰盒都扔了……”
大姑和小姑一听就炸了:“什么?!”
大姑情绪上来了,拍着大腿哭闹了起来:“我的妈妈哎!人都走了还不得安宁!这个任永庆,白养他了!为了钱,什么糟烂事都做得出来……”
任妈看不下去了,劝了两句:“姐,你清醒点儿行不行!任永庆就是再没谱,也干不出这种事!”
外面吵吵闹闹,任真连耳机里的英语都听不清了,她索性把耳机拔出来,气恼地用手捂住耳朵。
大伯母继续说道:“房子的事不管怎么样,总是要解决的,他能一直这么躲着,再拖三年吗!把人气病,家里一锅粥,孩子没考上学,老话说,家和才能万事兴,家里人跟仇人似的,以为就你们能独好?”
“我都说了,他的事和我没关系……”
“你俩还没离呢!我看你就是帮着他,反正争来的房子也得分给孩子,他一个大活人藏在哪儿你能不知道?”
任妈急了,把拖布往墙边一扔:“都别闹了!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你们任家的事你们自己解决,说完了赶紧走人!”
任妈拿起手机给任永庆拨电话,打了两通都没人接。任妈把手一摊:“看见了吧?”
大伯母提议:“让真真来打。女儿的电话总得接。真真,真真啊……”
任真拿着手机从房间里冲出来,上面显示任永庆的电话已接通。
任妈抢过手机道:“任永庆!你嫂子和你两个姐姐都闹到家里来了,你还管不管!你装死倒是轻松,我们母女不过啦?!赶紧给我回来!”
电话里,任永庆幽幽地说:“你……管她们呢,让她们闹,看她们能闹出什么来……”
任妈听了这话气得够呛,电话那头传来酒瓶倒地的声音,她怒吼道:“你又在喝酒?!”
大姑、小姑和大伯母都来抢电话:“你给我,我来和他说!”
场面混乱起来,任真忍无可忍,把电话夺过来,吼道:“我已经让你弄得没学上了,现在复读了还不能安宁!你要不管,就别回这个家!我也没你这个爸!”
电话那头,任永庆愣了愣,嗫嚅道:“真真,真真啊……”
任真挂了电话,拿着手机走进卧室,砰地关上门。
大姑、小姑和大伯母面面相觑。
小姑道:“不像话!他怎么变成个老赖了!都是你们小时候给惯的!”
大姑反呛:“你就没惯他?”
任妈忍无可忍:“行了,有完没完!”
任真躺在床上,胸口起伏着,愤怒不已。
门外仍有嘁嘁喳喳的说话声传来。正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以为是任永庆,看也不看就接起来骂道:“你还打电话过来干什么!”
那边传来高远的声音:“喂,是我。你……怎么了?”
任真一下子坐了起来:“高远……没什么,怎么突然打电话来?什么事?”
“我们不是约好了三点在奶茶店一起复习吗?我就想问你出门没有,我们可以一起过去。”
任真看了一眼桌上的钟,已经两点四十五分了。
“我现在就出门!”
她抓起书包就往外走,路过客厅时招呼了一声:“妈,我和同学约了一起复习,我先出去了。”
走出家门,任真仍旧气呼呼的,在她身后,高远拿了两瓶冰饮料,悄悄地往她两边脸颊一贴。见任真回头,高远笑着说道:“走这么快,我都快追不上了。怎么了?受气包又受什么气了?”
任真不说话,拧开瓶盖猛喝了一大口:“现在好多了。你怎么会走这条路?”
“我来接你啊。”
任真看着他笑了笑。高远也笑了:“你看,要多笑笑,笑起来还是蛮好看的嘛。”
任真突然想起来什么:“糟了!我出门时太着急了,忘记拿郝老师印的真题卷子了。”
“小事,我陪你回去拿。”
任真摇摇头:“我不想回去。”
高远意识到任真家里可能有事,他想了想,说:“我u盘里有那套卷子,回家给你打印一份不就好了?走吧!”
高远又拿着饮料想冰任真的脸,任真挡开,两人追了两步,跑远了。
第二次来到高远家,任真仍然有些局促。高远看出来了,笑着逗她:“怎么,担心我是坏人啊?见过这么帅的坏人吗?”他伸出手,认真说道,“任真小姐,请进吧,随便坐。”
客厅里堆着几个大纸箱子,箱子里有一些旧衣物和书本。高远忙活着给任真拿饮料和水果,任真站在高高的书架前仔细打量。她看到年轻的高远父母在医院大门前的合影,以及他们框裱在墙上的博士毕业证书,还有在国外旅行的照片、陈列柜上精细的心脏模型和人体模型……这一切,令她既向往,又生怯。
高远正在自己的房间内快速收拾着,把脏衣服团起来,把被子铺好,又端给任真一杯橙汁,才领她走进房间:“别介意啊,有点儿乱。最近……忙着上课,就没收拾……”
任真留意到置物柜一旁的地上放着一个纸箱,箱子里露出几架飞机模型。任真惊叹不已:“你有这么多模型!”
高远索性打开箱子。里面装得满满的,全是各种各样的飞机模型。任真拿起其中一个模型,好奇地端详着:“这是什么飞机?”
高远得意地解释:“哦!这个是贺宝的1/160比例的junkers ju 52/3m客机模型。贺宝是个德国公司,是第一个真正按比例生产客机模型的公司,以1/500比例为主,还有些1/400和1/200比例的,唯独1/160就只有这架ju-52/3m,没有别的机种,现在已经很难抢了。”
任真笑着说:“我怎么好像都听懂了,又好像全没听懂?”
高远笑了笑:“你一拿就拿了一个我最喜欢的,一下子有点儿激动。”他又翻找了一下,向任真介绍道,“这些就是民航的,是我按照坐过的飞机机型收的。你看,这是东航330,这是南航380 ,还有ana的787……”
高远又走到电脑前:“还有,昨天和你说的飞行表演,你还记得吗?我给你看!”
高远打开电脑,点开一个名为“梦想”的文件夹,播放了一段飞行表演的视频。
他一边播放一边解说,只见屏幕上,一架架飞机伴随着激昂的音乐,变换出各种各样的队形,拖出一条条五彩的烟云。任真看得入了迷。
高远补充道:“今年的飞行表演也快了,现场比从电脑上看震撼多了,到时一起去看吧!”
任真看着高远笑:“高远同学,不是说要打印真题卷子吗?”
高远尴尬地说:“差点儿忘了。”他在电脑里找到卷子,打印好后,两个人就在房间里复习了起来。
夕阳的余晖洒进屋内,高妈提着菜回家了,任真也准备离开了。
高妈化了淡妆,打扮得大方又精致。任真见到她有些紧张。
高妈客气地说:“同学来啦。”
高远介绍:“妈,这是任真。”
高妈的状态比任真第一次见到她时好了很多,她笑着说:“我就说看着是有点儿眼熟,原来是之前见过的。你是医院旁边那个饺子馆家的女儿,是吧?”
任真有些局促地点点头:“阿姨好。”
高远妈妈礼貌地点点头,笑容中带着几分距离感:“这就走了吗?一起吃晚饭吧。”
“不用了,谢谢阿姨,我先回家了。阿姨再见。”
任真出了门,高远跟了出去,拉住任真,往她的手里放了一样东西。任真一看,是一块行李牌。
“这是退役了的飞机上的蒙皮做成的行李牌,上面有编号和飞机的信息。这架飞机累计飞行了五千三百万英里,你带着它,它也能保佑你以后会去到好多好多的地方。”
高远把行李牌挂在了任真的书包上,笑道:“第一站就是西华医学院。”
任真微微笑了起来,两人挥手告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