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郝楠和白洁走在街上,白洁看起来挺轻松:“班里现在就只剩下高远没被收服了吧?”“嗯,就他还不在状态,有时候不来上课,来了也不太听,反正思想游离,也没什么活力。不知情的人看来,可能会觉得他有点儿不思进取,甚至懒散。”
“随着时间推移,会好的。”
“但现在毕竟高四了……你之前说高远哥哥去世,有一年了吧?一般要多久能恢复过来?”
“一般?”白洁思考了一下,“心理学上,处理这种失去至亲的哀伤,一般情况下都要经历接纳事实、处理伤痛情绪、适应失去至亲后的生活三个阶段。根据双方依恋程度的不同,每个人需要的时间也不一样。但差不多都得等这些阶段完成以后,一个人才有可能让生活真正重回正轨。在这之前给他压力,或者说一些‘过了这么久,你怎么还走不出来’之类的话,都是没用的。”
郝楠静静地听着。白洁看了一眼郝楠,继续道:“还有一些人,看起来一切都正常,工作、生活都没有表现出情绪的起伏和异常,你甚至很难看到他表达悲伤。像这种情况,压抑在他心里的伤痛往往需要更长时间去处理。”
“那什么时候能看出他好了?”郝楠问。
“当想起或者谈起那些触发创伤的话题时,他不再悲恸,能平淡地提起,平静地描述时,就差不多了……其实出了这样的事情,最难过的是他的父母,听说他妈妈也一直陷在那件事里走不出来。唉,这样的家庭气氛,高远能回到学校,对他来说其实是有好处的。但让他专心投入学习,确实有点儿勉为其难了。其实,如何面对失去,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考验……”
两人经过一个汽车美容店门口,听见有争吵声传来。郝楠和白洁循声望去,看见一个戴着棒球帽的洗车小哥正跟一个夹着皮包的中年男顾客吵架。白洁惊讶地看向郝楠:“那个人……不是陈铭吗?”郝楠也愣住。
只见车主拉着洗车小哥说:“你看看,你自己看看。”
车主打开车门,指着地垫道:“这里有烟灰,里面一股子烟味!你说,你是不是在里面抽烟了!”
陈铭甩开那人的胳膊,一脸不耐烦道:“没有。”
中年男人更气了:“我的车,我允许你开了吗?你不仅开我的车,你还在车里抽烟!”
洗车房前,另一辆排队的车按起了喇叭,陈铭大吼:“我没时间跟你纠缠,你赶紧把车开走!”
中年男人怒气冲冲地拿了车钥匙关上门,把车锁上:“把你们老板叫来!这事必须说清楚!不然我就不走!”
“不走你就耗,老板来也没用。”陈铭说完转身离开。
趁着陈铭走开之际,郝楠赶紧走上前:“哎,对不起啊!”
车主疑惑地看着郝楠:“你是谁啊?”
郝楠从外套口袋掏出几百块钱给中年男人:“刚才那人我认识,年轻人脾气冲,不懂事,这个……就当我替他赔给您。”
郝楠从车窗往里面看了看:“我看车也没其他问题,能不能就先这样算了?”
中年男人接过钱,不满地嘟囔:“你是他的谁啊?我也不是故意为难他,那小子干事这种态度,早晚得吃亏!”
“是是是,您说得对。”郝楠赔着不是。
车主将车开走后,郝楠和白洁也离开了。
不一会儿,陈铭从后面的办公室出来,刚才那车辆已经不在了,一辆新来的车停在那里。
陈铭问新来的车主:“刚才那辆车呢?”
车主说:“走了啊!赶紧干活吧!我赶时间……”
陈铭一脸疑惑地向四周看了看,拿起水枪干起了活。
街道上,白洁和郝楠继续散步。白洁感叹道:“没想到陈铭现在过成这样子……你为什么不让他知道是你帮了忙?”
郝楠沉默片刻,道:“他不会想见我的,也不可能原谅我。”
“是因为刘念吗?”
郝楠点头:“嗯。当年,刘念在学校里有些格格不入,一直被人排挤,班里没有人愿意和她坐一起……”
五年前,郝楠是一名从业三年的教师,在一所省级实验中学里教数学。那时候,学校里的优等生都排斥和瞧不起那种整天用功但成绩不佳的学生。刘念便是这种被排斥的学生。她一个人坐一张桌子。
课间,所有人都准备出去玩,刘念仍趴在课桌上学习。有学生走过她身边,讽刺道:“每一分钟都在学还学得那么差,脑子有点儿问题吧?”
“别理她。脑子笨会传染。”另一人接话道。
刘念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些嘲讽。
教室后排,陈铭一直默默地看着刘念。见状,他拿起书包走到刘念身边,敲了敲刘念的桌子问:“我能坐在你旁边吗?”刘念觉得十分意外,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陈铭是班里的体育生,成绩不太好,却是唯一主动提出和刘念做同桌的学生……陈铭脾气暴躁,踢球时很容易和别人发生争执。刘念一个人坐在操场的台阶上背单词,忧心地看着陈铭。陈铭走到操场边的水池处洗鼻血和胳膊上的泥土。刘念来到他身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递给他:“你怎么总是跟人打架惹事?”
陈铭接过纸巾擦着脸,笑着问她:“你怎么总是一个人坐在操场边?”
自习课时,陈铭故意拿着一本习题册,撞了撞刘念的胳膊,问她:“这道题怎么做?”刘念皱着眉头接过去,仔细看题,咬着笔头苦思冥想一番后,拿笔在纸上写了起来。陈铭的注意力却都在她的脸上,他心想,她的皮肤真是白净。
当年,刘念留给其他的同学和老师的印象,都是沉默乖巧的,但那种乖巧中,总有一些容易引来欺负的特质。正是和陈铭同桌之后,同学对她的那种近乎霸凌的语言伤害才变少了。
那时候,郝楠自以为摸索出了一套教学方法,工作上小有所成。而刘念,是班里最让他头疼的一名学生。她的数学成绩怎么都提不上去,有的知识点教一次,忘一次,回回考,回回错。因此,刘念对成绩,对考试都过分紧张,甚至有些恐惧。
一次月考结束,郝楠发下卷子,看到刘念低着头坐在座位上哭,他随口道:“哭什么啊?考得差,下次继续努力就行了。”刘念却擦着眼泪说,自己已经在很努力地学了。
那时候的郝楠年轻气盛,性子急躁,看见那种课堂上讲了不知多少遍的题型出错,简直不能容忍。他指着刘念桌子上用红笔写着“85”的试卷:“努力什么啊?这道,还有这道,都是讲过多少遍的题型!你还考这么点儿分!你就是看着很用功,其实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你妈上次都跟我说,你在家根本不好好学,就是懒!”
刘念眼泪汪汪地问:“老师,你不相信我吗?”
“考这么点儿分,让我怎么相信你?”
郝楠走开,继续给别的同学发卷子。刘念突然情绪失控,站起来将卷子撕得粉碎,又将凳子哐当一声踢倒在地上。全班同学都看向她,教室里一片寂静。
郝楠怒吼:“没考好就没考好!你拿卷子发泄干什么!”
刘念胸口起伏,几近崩溃。课间,她一言不发地跑出教室。
刘念跑出去没多久,就跳楼了。郝楠痛心不已,十分内疚,自责。他反思,如果那天他没有责备刘念,如果他一直以来鼓励她,安慰她,制止班上的学生对她的语言霸凌,改变他们的偏见,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从那之后,陈铭看向郝楠的目光,就像一把锋利的冰冷的剑,像是要刺穿郝楠的心。
刘念的爸爸妈妈来学校收拾她的遗物后不久,校长找郝楠谈话,郝楠也无心继续教书,最终辞职,离开了实验中学。
霓虹初上,初秋的晚上,有些凉了。五年前的那件事,差不多也是这个季节发生的。如今,郝楠想起它,仍旧眼泛泪光。
白洁跟他说:“你走之后,没过多久,陈铭也退学了。这件事对他的影响很大。”
这些郝楠都知道。这五年来,他见过陈铭好几次。因为那件事,陈铭对他怀恨在心,在小小的虹安市内,只要一见到郝楠,他就会找机会报复。
离开学校后,郝楠低落过一段时间,在社会上混日子,开台球厅,陈铭来砸过几次店,他也都任他砸,任他闹,因为觉得自己有罪,最终他连台球厅也不开了。
白洁宽慰他:“学校那时都说了,跟你没关系。别想了,而且事情都过去五年了,你也该放下了。”
郝楠摇摇头:“没办法不想……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陈铭和刘念的结局可能就不会这样……你刚才不是说人的创伤需要很长时间恢复吗?有些事,就算结痂了,疤还在。”
餐厅暖黄的灯光下是一桌丰盛的晚餐,高爸端来了最后一道热汤,他面露笑容道:“今天周末,好久没在家做饭了,我显显身手。高远也帮了不少忙,咱们在家好好吃一顿!”
高远配合父亲笑着,高妈却无动于衷,表情冷冰冰的。
高爸给高远使眼色:“给你妈盛汤,肯定等饿了,先喝口热的。”
“哎!”高远答应道,连忙起身,正要盛汤,高妈却抢过勺子,自己把汤盛了。
高爸和高远都有些尴尬。
高爸缓和气氛:“自己盛自己的更好……”
高爸坐下来,三人拿起筷子吃饭。高爸问高远:“最近在学校怎么样?进度还跟得上吗?”
“嗯……”高远没有多说。
高爸往高妈的碗里夹木耳炒肉片,高妈把他的筷子推开,冷冷地说:“我不要这个。”
气氛又陷入尴尬。
“那你吃点儿别的。”高爸又重新夹了一样菜到高妈碗里。
“我自己会吃。”高妈依然不领情。
高远看着母亲,心中觉得十分压抑。他快速扒拉了几口饭,将筷子一放,站起身就要走:“我不吃了,你们吃吧。”
高爸拉住高远,轻声劝导:“一家人好不容易坐在一起吃顿饭……别着急嘛,再陪你妈坐一会儿。”
高远正迟疑着,高妈开口了:“我不需要陪!小峰不爱吃木耳,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干吗还偏做这个!”她把面前的那盘木耳炒肉片使劲推远,盘子从餐桌上哐当一下掉下来摔烂了,菜撒了一地。
高远终于爆发了:“能不能别成天小峰小峰的!他已经不在了!”
高妈双眼通红,眼里含着泪,看着高远,压抑着情绪道:“如果你那天自己去把饭送了,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小峰也不会走。”高妈说完,摔了筷子,回到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高远僵立在原地。
高爸赶紧上前,抱住高远安慰:“你妈说的是气话,不是这样的,这个事情和你没关系。气头上说的话千万不能听,她不是这个意思。”高远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极力压抑着情绪。
深夜,高爸收拾完餐厅,又安慰了高远一番,才回到卧室。床头灯亮着,高妈背对着灯光侧躺着。高爸看着她的脊背叹了口气:“你不该跟孩子说那样的话,就算心里有百分之一这样的念头,也不该说出来。你以为他不知道吗?你以为他心里好过吗?那天我十点多下班回来,看见他一个人在楼下坐着。”
高妈没说话,伸手将床头灯关掉。高爸上床,盖好被子躺下。不一会儿,他听见旁边传来微弱的抽泣声。高爸伸手在高妈脸上摸了摸,摸了一手的泪水。
高爸问:“怎么又哭了?”他转身开了床头灯,将高妈的身体扳过来,搂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好了好了,多大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我知道你不是这样想的,明早向小远说声对不起,好吧?”
高妈流着眼泪点了点头。
此时,高远的房间,高远红着眼睛,坐在漆黑的屋内,他也没有睡觉。尽管父亲一再告诉他,那些冲动之下说出的置气的话,并不是母亲的本意,高远还是觉得这一年中努力缝合的伤口撕裂开了,也或许是因为它从未长好过。他从书包里拿出cd机和那张古典乐cd,将它们全部放进抽屉。
第二天一早,高爸做好早饭后,敲了敲高远的卧室门:“高远?”
他叫了好几声,屋内都无人应答。高爸担心高远睡过头,耽误了上学,打开门一看,高远不在房间。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桌面和地面也都整洁得像没有人在里面待过。
高爸走进屋,看到书包挂在椅子上,手机端端正正地放在桌面上,他慌了,连忙叫妻子:“李婷!李婷!”
高妈穿着拖鞋和睡衣过来。
“小远不见了……”
高妈翻开高远的书包,课本、资料和文具都在,校服也挂在门背后。她拉开抽屉,只见里面躺着那张《海顿弦乐四重奏》的cd和cd机。
高妈拿起cd。
高爸问:“小峰的?”
高妈木然地点点头。
高爸神情焦急道:“这孩子,到底去哪儿了?我先去给学校打个电话。”
f14班教室内,学生们正在早读,教室里一片嗡嗡声。
罗非飞快地背着单词,任真则在忘我地背诵古文,李亚玲从楼道里快步走进f14班教室:“你们谁早上看见高远了!?”
她的声音被早读声盖住,没有人听见。她有些焦急,又提高嗓门大声问了一遍:“你们有没有人见到高远?!”
教室里早读的声音小了点儿,学生们纷纷冲李亚玲摇了摇头。任真看向高远的座位,空着。
李亚玲:“真是的!一个个都不管事,班主任也不在!你们郝老师呢?”
众人又摇头。李亚玲无语,转身离开。
赵晓晓担忧地问:“高远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任真有些不安,她站起身,快步从后门走了出去。
她来到高远常待的体育器材室,推门进去:“高远?”
器材室里面没有人。任真往里面走了两步,看到平常放cd机和养生锅的地方空无一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