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对陶干道:“每当路过此地我都深感纳闷,为何处于京城闹市的叶府,却造得跟一座堡垒相仿。”
“大人有所不知,大约一百多年前,此处正是扼守城池的要塞。叶氏祖先统领周围地区,自称一方,向运河中往来通过新月桥的船只收取舟船费,从前这运河正有护城河的作用。”正说着话,那扇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乔泰走了出来,身后紧跟着叶府看门小厮。
乔泰禀告道:“大人,这确实是一桩谋杀命案。叶侯爷被击毙在长廊里,长廊环绕后半个院落,依运河而建,沿着长廊可以俯瞰运河。这小兄弟的母亲是叶府的老用人,她在长廊里发现了死者。我搜查了整个叶府,并未发现凶手的踪迹。凶手进出叶府,这扇小门是必经之路,此外并无其他出口。”乔泰指着他们四周赫然耸立的高大院墙道,“这幢大宅东、西、南三面皆有高墙,北面更有运河相护。”
说话间,乔泰已将他们领进宽敞的庭院,院中铺着青石板。看门人栖宿的小屋就在院子一角,门口孤零零地悬挂着一盏灯笼。
乔泰继续道:“大门平时紧闭,边上的小门有一把特制的锁,若要进门,需从外面用相配的钥匙打开,进来后关上门,小门上的机栝就会自动落下,锁住小门;若要出去,只需扭一下特制的机栝,并不需要钥匙。”
狄公因此揣测道:“可见,那凶手是府中的人放进来的,他杀人后便可自行离去。”狄公随即问看门小厮道:“今晚可有人来拜访你家主人?”
“小的并未放任何人进来啊!不过,小的今晚大多数时间都在厨房伺候,莫非是我家老爷自己将人带进来的?”
“这扇小门有几把钥匙?”
“回大人话,只一把钥匙,小的随身带着。”
“本官知道了。”狄公道。由于庭院中光线暗弱,狄公看不清那小厮的面貌,只觉得那小厮心神不定,因此打算过后再细细盘问他。狄公对乔泰道:“前头带路,我们去凶杀之处看看。”
乔泰迟疑片刻道:“大人,据属下愚见,咱们先去探视一下叶老夫人。叶夫人的贴身丫鬟告诉我说,叶夫人遭此打击,神情沮丧,迫切想见大人一面,和大人叙谈一番。”
“好吧,就让看门的小兄弟带我们前去。乔泰,你即刻回府,马荣正在府中等你。”
看门小厮从门房取了一盏油灯出来,领狄公、陶干进入黑暗阴森的大厅。油灯发出的微弱火光,飘忽不定地照在厅堂左右两边的兵器架上,红漆斑驳的兵器架上陈列着刀枪剑戟,厅角竖着一块黑底金漆木牌,木牌上写有肃静、回避等字样,显然是叶府爵爷出门时,派作鸣锣开道之用。
“这些官府所用之物早该处理掉了,”狄公略显愠怒地对陶干道,“一百多年前他们叶家声势显赫,时至今朝,尚想作威作福,岂不痴心妄想?”
“那不过是以往的陈迹,如今也派不上用场。”陶干道。
“本该如此。”狄公咕哝着。
他们穿过一带曲曲折折的回廊,回廊上有拱形的覆顶,只听得三人的脚步声在空空荡荡的回廊间回响。
“以前,叶府上下有七八十个童仆奴婢,”看门小厮神情沮丧道,“瘟疫刚传播时,许多用人就吵闹着要出外躲避,但我家老爷不许。大约十多个用人得了瘟疫病殁后,老爷这才着急起来,将所有用人都遣散至山间别墅,只剩下我和我娘。”说话间,来到一个四面围墙的小小庭院,其间木扶疏,湿热静谧的空气中夹杂着桂甜腻腻的香气。只见看门小厮举起油灯,走近一扇精雕细刻的镂金漆格栅门,轻轻叩响门环,叫道:“娘,开门啊,狄大人来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一个高高瘦瘦、神情憔悴的老妇人,五十岁上下,穿一身黑褐色衫裙,一头灰白的乱蓬蓬的头发绾了一个髻,用粗蓝布条扎着。老妇人佝偻着背,向狄公道了万福。狄公问她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家老爷被人杀死的?”
“约莫半个时辰以前,那时我端着茶盘去长廊。”老妇人哆哆嗦嗦地说道,嗓音沙哑。
“你可有动过长廊里的东西?”
此时,老妇人沉稳地看了狄公一眼,只见她眼眶深陷,眼睛却闪闪发光。“我只碰了一下老爷的手腕,他已经死了,可身子还是温热的。大人,请跟我往这边走。”
狄公、陶干等人跟着老丫鬟穿过一条狭窄的走道,临近园,来到叶老夫人的住处。男仆人一般不许入内,跟在他们身后的看门小厮就守在园门口。
老丫鬟将狄公、陶干领进一座有拱顶的厅堂,厅堂后部有一架巨型的镏银枝形烛台,烛台上幽幽地点着几支蜡烛。厅堂中间设一个巨大的铜火盆,火盆内噼噼啪啪地燃着炭块,火盆上支起一个铁三脚架,架子上搁着药罐,正热气腾腾地煎着药,因而湿热的空气中充满辛辣、刺鼻的草药味。
镏银枝形烛台边有一极大的乌木镂刻台座,台座上放一张宽敞的坐榻,坐榻由整块紫檀木雕刻而成,并饰着金粉,坐榻上铺设着猩红丝绒坐垫,极尽奢华。一个形如槁木的老妇人直挺挺地坐在榻上,纹丝不动,就如泥塑木雕一般。狄公惊讶地打量着她,仔细看去,只见她鸡爪般惨白的双手放置膝上,拨弄着一串琥珀念珠,身着华丽的黄缎锦袍,袍子上绣着大红大绿的百鸟朝凤、攒芯牡丹图案。她灰白的头发精心绾成一个朝天髻,两鬓插满镶嵌珠宝翠钿的玉簪金钗。坐榻之后,挂有一幅几尺宽的幛幔,但见五彩幛幔上祥云缭绕,鸾凤和鸣,乌木台座两边的立桩上分设两柄龙凤呈祥宫扇。
狄公意味深长地看了陶干一眼。须知,这凤凰图案只有皇后才能使用,正如祥龙图案专为皇帝所属一般,龙凤呈祥宫扇更是皇家摆设,叶府竟然无视朝廷礼仪规矩,在服饰、摆设上以帝王贵胄自居,陶干见了也是撇嘴咋舌。
此时,老丫鬟在大理石地板上急行几步,匆匆走到叶老夫人面前,向她耳语几句。只听一粗哑、呆滞的声音道:“你们走近一些。”
狄公走近台座,审视叶老夫人,但见她双目直勾勾的,似凝视着远方某处。狄公估计她不到五十岁,却因疾病、痛苦的折磨,过早地衰老了,岁月侵蚀了她曾经俏丽的容颜,只留下满脸皱纹。细看之下,她身上的凤袍已然褪色,布满大大小小的裂口,只是粗略地补缀起来了,她身后的五彩幛幔更是污浊不堪、霉点斑斑,而紫檀木坐榻上的油漆、金粉也剥落得斑斑驳驳。
叶老夫人呆滞地说道:“枉驾屈尊,劳动特使大人亲临寒舍,调查爵爷的命案,老妇人这厢有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