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请教我的夫君。”
塔拉站起身来,把大斗篷从肩头卸了下来。马荣又一次目瞪口呆了。原来这样一来,塔拉颀长的姣好身段,就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眼前了。他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同时又被莫名的恐惧牢牢地攫住了。塔拉一丝不挂的苍白身躯,很富魅惑力,像有无限强大的磁性,紧紧地吸住了他,但又显得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体,那优美的曲线,根本不属于真实的生命,非但没有激起他的爱欲,反而让他陷入了对陌生事物的胆怯和惧悚中。但马荣终于以极大的毅力挪开了目光。就在这时,他反而一眼洞穿,塔拉并没有站在椅子上,而是站在骷髅叠成的一座小尖塔上。
塔拉以一种冷冰冰的、根本不是她的声音,开始念念有词:“这就是起始。放弃你所有的白日梦,放弃你怀抱的所有幻想……”她手指骷髅塔的顶端,又说,“这就是终结。放弃所有空洞的许诺,放弃所有甜蜜的希望……”她扭动赤裸裸的腰肢跳起了舞,光脚丫把一个个骷髅头蹬踏下来,它们骨碌碌地滚落到地面上。
有一会儿,塔拉又双手叉腰,特意叉开两条大腿,带着极端嘲弄的表情,蔑视着惊愕不已的马荣。马荣坐在那里,瑟瑟发抖,冷汗满身。他恍惚如在梦中,见她突然转了个圈,解开了墙头铁钩上的绳子。原先挂在黑漆漆的椽子上的一块帘布飘飘悠悠地从空而降,把房间隔成了两个部分。塔拉摇动着一头披散的长发,退到了帘布后面。
地上的火堆似乎熄灭了。马荣不理解塔拉在说些什么,但他越来越体验到极端孤独的恐怖感。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帘布上那古怪且莫名其妙的图案,内心似为霜雪所冰冻。忽然,响起了震耳的铜铃声,把他从心灵的麻痹中唤醒过来。塔拉开始用蛮邦的语言自言自语一般地吟唱着祭歌。随着阵阵铜铃的伴奏,吟唱声忽高忽低,时疾时缓,若有若无。屋内越来越暖,同时空气也越来越叫人窒息,一股陈腐之气淹没了樟木的清香。屋内渐渐地越来越热,马荣汗流浃背,湿透了衣裳。刹那间,吟唱变成了低低的呻吟,铜铃声停止了。马荣在无力的狂怒中紧握双拳,指甲刺破了结着老茧的掌心,只觉得恶心欲呕。
正当马荣觉得自己快要重病发作之际,忽然空气变清爽了。樟木的清香荡涤了刺鼻的恶臭,屋子也不那么热了。过了一会儿,屋里变得一片沉寂,像坟墓那样悄无声息。这时,从帘布后面传来了塔拉极度虚弱的嗓音:“把帘布升起来,把绳子系牢。”
马荣僵直地站起身,照着做了,却不敢正视塔拉。他把绳子在铁钩上扎紧后,转身侧目觑去,只见那女巫直直地躺在木板床上,头枕着手臂,双眼闭合着,长发垂落在地面上。
“过来!”她并不张开眼睛,吩咐马荣过去。
马荣坐在床前的竹凳上,发现她周身上下都布满了汗珠,下嘴唇满是血。
塔拉像在喃喃自语地说:“你的小玉姑娘二十年前生于五月初四,生肖是狗。她死于去年即己巳的九月初十,是摔断脖子死的。”
马荣难以置信:“怎么回事……是谁,是谁杀害了她?”
“别问了!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命该如此!我也算出了我的命运。走吧!走吧!”
马荣拼命鼓足了勇气:“我命令你把事情说清楚!不然的话,我一条铁链子把你锁了去,扔进死囚牢,看你说还是不说!”
塔拉毫无惧色,伸出双手,看也不看他一眼,说:“那你就把我锁了去吧!只怕你没有捕我的文书!”
马荣一时答不上话,闷在那里。塔拉却抬起了眼睫,她的双目充血,通红通红的,既像瞎了,又像死人的眼珠。
马荣只觉得恶心。他跳起身,夺门而出,被屋外的阳光闪得有点儿睁不开眼,一头撞在一个踉跄欲倒的人身上。那是鞑靼人中的一个。那三个人现正站在街道上,挡住了他的路。其中个子最高的那个推了他一下。
“瞧着点儿,狗娘养的!你和那女妖婆搞鬼了吧?”
这时,马荣郁积在心头的全部愤懑爆发了出来。他提起拳头,照准高个儿的鞑靼人的下巴,狠狠来了一拳,打得对方像一根木头椽子那样倒在地上。另外两个鞑靼人立即拔腿狂逃,因为他们从马荣冒火的眼神中,看出其内心充斥的杀机。此时马荣挟着激愤,猛追不已。街上的人群看到这个满嘴恶骂的大个子急奔过来,纷纷让开了路。追着追着,马荣一脚踩进一个坑里,跌了个嘴啃泥。等他慢慢爬起来,他发觉自己又来到了图尔比所在的那条街上。
图尔比正站在她店铺的锅台前,用一柄长勺搅动着大锅。她的目光从肩头一侧望出去,看见她大儿子正揪着小弟弟的头发,弄得他尖声叫唤,就用她刺耳的嗓子骂了起来。
马荣一肚子火气全消了。他见到的这一幅日常的家庭生活图景,顿时在他胸中引发了温馨和愉悦,让他觉得分外可亲。抬头看天色还早,他想,首先要喝上一大碗热汤,安顿安顿自己的胃,然后……他迅即擦掉脸上的泥巴,绽出满脸的笑容,向图尔比走了过去。
八
狄公私邸的宴席厅里,所有灯火都已点燃,明白如画。一群丫鬟在前园里张灯结彩,替一丛丛树枝挂上了一圈圈彩色灯笼。合府上下都在为狄公大夫人的寿宴做准备,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狄夫人身着绣金紫裳,一下午以茶为礼,款待来道贺的其他官宦人家的女眷们,此刻正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她转过身来,眺望着毗邻的衙门官厅,心里多少有点儿着急。她听家人说,半个时辰前狄公就从古刹回来了,但他却还没有在她面前露过脸。她情不自禁地对迎上前来的三夫人说:“只希望老爷不要到得太晚,误了接待宝月大士。也就还有半个时辰吧,寿宴就该开始了。”三夫人身穿上浆白罗缎长衫,动静有声,显得格外娇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