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胡须乱蓬蓬的,脏而油腻,双眼极斜,模样甚是吓人。他提着一盏纸灯笼,照着乔泰,打量了一番后继而吼道:“你这兵痞,岂不知衙门关着?”
乔泰哪里受得住这些,他伸手拽住这男子的胡须,狠劲搡其脑袋,通通通地往门柱上撞,直到听得哭喊求饶方才松手。乔泰厉声叫道:“新任县令狄大人驾到,快快开门,速速传齐衙门一应人众!”
那厮急急忙忙地打开两扇衙门。车队穿门而过,到宽敞的接客大厅前面大院之中停下。
狄公下得车来,环顾四周,只见接客大厅的六扇门都落闩上锁,对面衙厅窗扇也都一一紧闭,院内一片漆黑,空无一人。
狄公双手插袖,命乔泰将门丁引来问话。
乔泰揪着门丁衣领,将其拽到狄公跟前,那矮墩墩的家伙慌忙跪倒在地。
狄公简要地问道:“你系何人?卸任的邝大人现在何处?”
该男子期期艾艾地答道:“小人乃牢头。邝大人今日一早出南门而去。”
“县衙印信现在何处?”
“印信定放在衙厅内的某个地方。”那牢头答道,吓得声音直颤。
狄公再也按捺不住,顿足喊道:“县衙守卒何在?班头何在?刑房书办何在?书吏何在?这县衙之人都到何处去了?”
“班头上月就已离去,书吏已告病假二十余日。”
“如此就只剩下你一人了?”狄公打断他的话头,随即转过身来向乔泰说道:“将此牢头下到他自己监管的牢中。我要亲自弄个明白,堂堂县衙何以弄成这等光景?”
牢头意欲开口申辩,可乔泰猛地打他耳光,并将他双手反绑。随后,乔泰将牢头拨转身子,又踢上一脚,厉声喊道:“前面引路,去你的牢房!”
县衙左厢,在空荡荡的衙卒下房后面,他们来到一宽大的牢房。一眼便知,牢房已许久不用,然牢门看起来仍很牢固,且牢窗之上安有铁栅。
乔泰将牢头推入一间小牢房,随手将牢门锁上。
狄公说道:“我们且去看看公堂和衙厅。”
乔泰提起灯笼引路。他们一路行来毫不费力地寻到公堂的两扇大门。乔泰用手将门一推,门晃了开去,锈迹斑斑的铰链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乔泰将灯笼高高举起。
面前的宽大厅堂空空如也,地面的青石板上覆盖着厚厚的尘土,只见盖公案的红布已破旧褪色。一只硕大的老鼠急急地逃了开去。
狄公向乔泰招手示意。随后,狄公走上案台,绕公案走了一圈,又将遮门帷帘拉到一旁,可灰土纷纷扬扬地落了狄公一身。此门通往大堂之后县令内室。
内室之中除一张快要散架的桌子、一张坏椅子和三张木制小凳外,空无一物。乔泰将对面墙上之门推开,一股阴湿的气味向他们袭来。只见沿墙立满书架,架上堆放着成排的公文案卷皮箱,皮箱因发霉而成了绿色。
狄公摇了摇头低声叹道:“这些案牍竟弄到这等田地!”
狄公一脚踹开通向走廊之门,一言不发地走回大院。乔泰则手提灯笼在旁引路。
马荣和陶干已将抓获的强人锁进牢中,三具强人的尸体则搁在衙卒住地。狄公的仆人忙忙碌碌地在管家的率领下从车上搬卸行囊包袱。管家向狄公禀报道,县衙后部的县令居所完好无损,整洁干净。卸任而去的县令离任之时,房内物品井井有条,房间已经打扫好,家具用品也相当洁净,狄公的厨子正在生火做饭。
狄公闻听此言,不由得舒了口气,至少他的妻室儿女有个栖身之所。
狄公命洪亮和马荣退下,他们可以到内宅的厢房打开铺盖,暂且歇息。之后,他向乔泰和陶干招手,示意他们随自己而行。三人一同来到空无一人的县令私宅。
陶干点燃两支蜡烛,放于案上。狄公小心翼翼地坐进那把摇摇晃晃的扶手椅中,两名干办则吹掉脚凳上的灰土,也蹲身坐下。
狄公交叉双臂,支于案上,一时间竟无人言语。
三人这般模样在此室中,场面颇为奇特。三人还都穿着赶路的灰色袍服,经和强人打斗后,袍服都已撕破,并沾满泥土。烛光摇曳之中,三人都显现疲惫憔悴之态。
倒是狄公先开口说话:“二位老友,时辰已晚,而我等既乏且饿,本该早些歇息,然我看到此处情势甚为怪异,故还想和二位商议。”
乔泰、陶干频频颔首。
狄公继续说道:“该城甚是令我费解。我之前任居住于此整整三载,居所干净整齐,完好无损,却从未使用县衙大堂,这点显而易见。彼又将县衙之内一应人等全都遣散回家,想必报信之人早已投书于他,报称我等将于今日下午抵达兰坊。尽管如此,彼却不留一纸文书给我就离任而去,而把县衙印信交与一个流氓般的牢头,且辖区内的其余官员对我等到任亦不予理会。依二位之见,这究竟如何解释?”
“大人,”乔泰问道,“是否此地的刁民图谋反抗朝廷?”
狄公摇头。
“确实,”他答道,“天色尚早,兰坊城内就已空旷无人,店铺也闭门停业,此情实属异常。不过,我等未见骚动迹象,也无蒺藜路障或要动刀动枪的气氛,街内百姓态度也无敌意,只是冷漠些罢了。”
陶干忧心忡忡地捻着左脸黑痣上长着的三根稀毛,说道:“我一时以为,或是时疫,或是某个流行险症正在本地肆虐。可百姓们丝毫不惊不慌,还在街市上安闲地吃面喝汤,此情此景和我的忧虑甚是不符。”
狄公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除去长长的鬓须上沾着的几片干树叶,之后稍待片刻,又说道:“我不愿向那牢头询问,那厮长得一副泼皮模样,令人生厌。”
管家进到室内,身后紧跟着狄公两名家人。其中一人端着数碗米饭和汤菜,另一个则提着一大壶茶水。
狄公命管家叫人给狱中犯人送饭。之后,三人低头用膳,并不言语。
三人草草饭毕,又喝了盅热茶。乔泰捻转短须,沉思着坐了片刻,然后开口说道:“大人,我和马荣之见全然相同。我们在城外山内之时,马荣言道,打劫我们的这路强人不像专行劫道的响马。我们何不问问那伙强人此处的情形?”
“此主意甚好!”狄公喜道,“快去查清谁是头领,速速将他带来。”
少顷,乔泰手持铁链回来,链上拴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名挺枪欲刺狄公的强人。狄公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来人,只见他身体壮实,五官端正,相貌开朗,看来更像小店铺的掌柜或匠人,不像劫道的响马。
他在狄公案前跪下,狄公简言命道:“你姓甚名谁,做何营生?”
那人恭敬答道:“小人姓方名达,我家祖辈数代均在这兰坊城中居住。小人也一向以打铁为业,不久前才更换营生。”
狄公问道:“你原本从事年代久远且又体面的营生,为何去当那拦路行劫见不得人的强盗?”
方达低头,闷声答道:“我拦路行劫,意欲行刺,确属有罪,小人供认不讳,无须再要证词。小人十分明白,不日就要身首分离,大人又何必费心再加盘问?”
方达言辞之间透出绝望之意,狄公却不紧不慢地说道:“本县在犯人彻底招供之前,从不将其定罪。你且高声些,回我问话。”
方达回道:“小人自幼随父学艺,当铁匠已三十余载。我同拙荆生有一子二女,全家个个身健体壮。我们一日三顿,饭餐不愁,且时时还有猪肉佐餐,小人自觉日子过得尚且美满。谁知,一日祸事降临,钱牧手下见犬子年轻体壮,强行将他掳去为钱牧当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