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笑着将镇纸压在文案上,随后靠于椅背,道:“洪亮,你让人去沏壶新茶来。你坐到这把凳子上,我解释给你听,我是如何推断那晚的命案的。”
狄公喝了一口浓茶,开言道:“当我闻及此案的主要证据时,便排除了王贤东为奸杀肖洁玉的凶手。有时,女人确能勾起男人的恶欲邪想,孔子在《论语》中以为‘唯女子与小人之难养也’,确有道理。”“但仅有两类人会将邪欲付诸行动,一类乃粗俗之人,他们皆为作恶之惯犯;二为富裕好色之徒,此等人生活放荡,心性已屈从邪恶。目下我便可想象如王贤东这般有才学的年轻人,若身处恐怖之境,一时狂乱亦会扼死一名女子。但要说他会奸杀与他有超过六个月肌肤之亲的女子,我以为绝无可能。故我须在上面所提的两类人中寻得真正的罪犯。”
“我随即排除了纨绔子弟犯案的可能性。此类人常出没于钱如流水的纵欲场所。须知,富人根本不会留意像半月街这样的穷店主居住的区域,也无甚机会得知王贤东与洁玉姑娘的秘密幽会,更别提借助布条攀上窗户那档子事。这定是惯犯所为。”
说到此处,狄公停了一阵,随后继续道:“这些卑鄙之徒,恰似饿狗般在城中闲荡。如若他们在黑暗小巷中碰巧遇到个无防卫能力的老者,他们便会击倒他,抢走可怜巴巴的他随身携带的几串铜钱。如若遇上个单身行走的妇女,他们便会击昏并奸淫她,从其耳上扯去耳环,将其丢弃在街沟。他们在穷人居住地偷偷摸摸地游荡,要是发现没上锁的门或打开的窗子,便会潜入偷走主人家仅有的那点财物。”
“我等是否可以假设,有这么个家伙,碰巧途经半月街并发现了王贤东与洁玉幽会的秘密呢?这恶棍明白,在他们的幽会处抢劫,姑娘懵懵懂懂,自会束手就擒,无从抵抗,待明白究竟后,至多也只哭爹喊娘或逃至门旁,那恶棍遂上前奸杀了她,接着不慌不忙地洗劫值钱物品,直至拿走女孩身上仅有的饰物。”
狄公止住话,又喝了杯茶。
洪亮缓缓点头,随后道:“大人虽明白论断王贤东并未犯下双重大罪,可在下尚未见任何可用于公堂之上的对其有利的确凿证据。”
狄公答道:“你要确凿证据,这个不难!第一,你已知仵作所禀告之内容,如若王贤东扼死洁玉,其长指甲会在姑娘的脖子上留下深创:虽然姑娘身上各处俱有伤痕,可仵作仅发现了浅浅的指甲印。这表明恶棍的指甲是短而不齐的。”
“其次,当洁玉受强暴时,虽竭尽全力反抗,可她那些因长期干活而磨损的指甲绝不会在王贤东的胸口和手臂上留下深痕。顺便一提,此类刮痕并非如王贤东所说的由荆棘擦伤而成。在恰当之机,我会弄清这个小问题的。至于王贤东是否可能掐死了肖洁玉,我可补充一点,我已观察了王贤东的身材,并已听过了仵作对姑娘的描述,我相信,如若王贤东欲扼死姑娘,那他定会被推出窗外!但此情形并未出现。”
“第三,当十七日晨凶案为人所发现时,王贤东用来攀入洁玉房间的布条已被拉起,丢在洁玉房间的地上。如若此案系王贤东所为,或当时他在房内,没这临时当成绳索的布条,他如何抽身离去?王贤东并非体魄强壮之人,他需洁玉帮助方能攀上窗户。以此看来,唯有强悍之徒才有翻墙入室的经验,于紧急关头无须借助诸如布条之类的东西,而能任意逃脱。他会像乔泰那般,正如你所见到的,从窗户中翻出,随后跳下。以上便是我对那罪犯的印象。”
洪亮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目下我已全明白了。大人推断如有神助,桩桩件件皆有所本,罪犯擒获后,证据自然充分,可与之对质而令其招供,如有必要,刑讯并施,不愁那厮不招。毫无疑问,此犯仍在城中,他没来由自惊自扰远遁他乡,因城中人人尽知冯大人已判王贤东有罪,且大人您也赞同他的判决。”
狄公抚弄着他的胡须,缓缓点头道:“那恶棍若将金发簪卖掉,便会暴露自己的身份。马荣已搭上了知晓销赃内情的人,须知,罪犯绝不敢同金匠或当铺掌柜联系,那样便会露了马脚,叫官府发现被盗物品之踪迹,因此,他必定会试着在同伙中觅得销赃者,如此一来,申八不久便可风闻,马荣随后也就能抓到罪犯了。”
狄公啜了一口茶,随后提起朱笔埋首于文案之中。
洪亮站起身,拨弄着他的胡须,发了一阵呆,过了半晌,又问道:“仍有两点,大人您未曾解释。大人是如何知晓罪犯是行脚僧打扮?更夫与此又有何干系?”
狄公沉默了一阵,专注于正在处理的公文上。他在文案页边做了一个记号,放下朱笔,卷起公文,随后抬起头,双眼炯炯有神地望着洪亮,道:“王贤东那日所见更夫之事,确有奇怪之处,不过此事倒令我深思,那罪犯到底系何等样人。须知,下三烂的罪犯常将自己扮成游方道士或行脚托钵的僧人,如此一来,多少可以掩人耳目,令他们可安全地在城中游荡。故而王贤东第二次听到的并非更夫的敲锣声,而是——”
洪亮大悟道:“托钵僧的木鱼声!”
九
次日清晨,狄公正穿戴官服官帽之际,仆役通报道,有两名晋慈寺的僧人来衙求见,说是捎来晋慈寺方丈的口信。
狄公换上了正式官服,于案前坐下,一年长的和尚与一小沙弥结伴入内。他们跪下磕头时,狄公瞥见他们的黄袍乃由细纹锦缎缝制而成,且镶以紫色丝线,两人还佩戴着琥珀色佛珠。
年长的和尚不露声色地说道:“贫僧奉我晋慈寺灵善方丈的吩咐,向大人您转达他的敬意及问候。方丈知晓大人上任伊始,公务繁杂,故目下不敢冒昧前来拜访大人,但在适当之际,方丈便会亲自登门聆听大人教诲。因而方丈希望大人千万别误会,以为出家人倨傲无礼,因此恳请大人哂纳此薄礼,聊表方丈一片心意。”
说到此处,年长的和尚向那小沙弥做了个手势,小沙弥起身将一只以昂贵锦缎包裹的小包放在狄公的案桌上。
洪亮原以为狄公会断然拒绝此礼,未曾想,狄公只低声说了几句“无功受禄”的客套话,在年长和尚的坚持下,却未再推拒,反倒从椅上站起身,作揖谢道:“请告诉贵寺方丈,狄某深感方丈关怀之意,也请代为转达本县对他的谢意,适当之时本县自会前去拜访。请带信叫方丈宽心,虽说本县不是佛徒,但对佛理甚感兴趣,非常渴望能有幸聆听远近闻名的灵善法师之教诲。”
“大人之嘱贫僧定会转达方丈。对了,方丈让贫僧向大人禀报一事,虽说是些小事,但本寺以为甚有必要禀明大人。昨日下午升堂之际,大人明示佛家寺庙同县内良民一样,俱受官府保护。可近来本寺有骗子光顾,他们欲掠夺僧众之香火钱,那可是本寺的正当财源。此外,该骗子在寺内到处窥探,深扰僧众,因此方丈恳请大人能昭告县民,不可再去骚扰寺院,并严惩此等无赖行径。”
狄公点头应允,二僧随后离去。
狄公心下恼怒异常,他知道定是陶干再作冯妇,又行起旧勾当,且为人所追踪至县衙,真是糟糕之至。狄公叹了口气,命洪亮打开包裹。
洪亮打开精美的包裹,见内中有三枚闪闪发亮的金元宝及三大锭银元宝。
狄公将其重新包起,纳入袖中。此系洪亮首度见着狄公收受贿赂,心下自是悲伤不已。他记得狄公先前的指示,不敢妄论二僧的造访,只默默帮狄公换上了出行的服饰。
狄公缓缓步出客厅来到县衙大院,见仆役等已准备就绪。出行的官轿停于台阶前,官轿前站着六名衙役,手举镌有“浦阳县令”四字的大木牌,官轿后也站着六名衙役。另外,六名强壮的轿夫已备好了官轿,其余十二名替补轿夫也备好了县令的大批行囊。
见一切就绪,狄公遂登上官轿,轿夫将轿杆一抬,轿杆压在他们壮实的肩膀上,出行队伍缓缓穿过了大院和县衙的双扇大门。
一队护卫随从也到达了县衙前,但见乔泰携弓带刀,骑马行至狄公官轿右侧,衙役班头也骑着马,行在官轿左侧。
随后,队伍开始穿梭于浦阳县城的街道上。两名开道的衙役迅疾走到队伍前面,敲锣大喝道:“让道!让道!县令大人驾到!”
狄公留意到四周并无常有的赞颂欢呼之声。他透过轿子格窗向外张望,见不少路人对出行队伍怒目而视。狄公叹息了一声,靠着背垫,从袖子中拿出梁老夫人的案卷开始细看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