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出其不意地问了一句,倒令文寿方慌得不知所措。他结结巴巴地答道:“我,我想劝孟夫人保重身体,再……再问问她是否有需要在下效劳的地方。”
“如此说来,你与孟家交情很深?”狄公问道。“大人,我跟寿方兄刚刚还在谈论此事,”袁凯急忙插言道,“现在就跟大人说个明白。孟夫人未从良时,寿方和我都是她的裙下之臣,可都没能赢得佳人芳心。我们二人明白,即使身在勾栏,她也有择人而适的权利,对此我等绝无半点怨恨,还望大人明察。再者,我与寿方对孟兰都甚为尊敬,看到他夫妻二人相敬如宾,我们都满心欢喜。所以——”
“这些就不必提了,”狄公止住了他的话头,“我想,两位都可证明昨夜不在孟宅附近吧?”
药铺东家面红耳赤地望了友人一眼,文寿方却满不在乎地答道:“大人,实际上我和老袁昨晚都在吃酒,就在柳巷最大的那家行院。酒足饭饱后,我们就……就上了绣楼,还……还带着伴儿。子夜之后又过了几个时辰才回家。”
“我在家里眯了一会儿,”袁凯补充道,“就爬起来换上猎装直奔县衙,好带大人您去打野鸭。”
“知道了,”狄公说道,“你们二人回得如此明白,倒省得本县追查,如此甚好。”
“这莲池真是美不胜收啊!”文寿方说道。他看起来好像松了口气,两人陪着狄公来到园门口,他又说道:“可惜这种地方常有青蛙聒噪。”
“有时候还叫得没完没了呢!”袁凯一面为狄公开门,一面说道。
狄公飞身上马,向县衙驰去。
班头在前院迎接狄公,他禀告说耳房一切就绪,可以验尸了。狄公先回到自己的书斋。主簿为他斟茶的时候,他给马荣写了封短笺,嘱他查问一下昨日陪袁凯和文寿方过夜的两名妓女。他想了片刻,又加道:“再核查孟宅仆人昨夜是否在其父家中过夜。”他封好信口,命衙役即刻送交马荣。办完这些事后,狄公才匆匆啃了几块干饼。他走到耳房,仵作带着两名相帮正等候在那里。
查验结果与狄公估计的一致,孟秀才并无疾病,系被利刃穿心致死。狄公命班头先把尸体放入棺中,最后安葬的时间和地点待定。他回到自己的书斋,主簿呈上待阅的公文函件,狄公便埋头批复起来。
马荣回来时已近正午。狄公打发主簿离去后,马荣便一屁股坐在他书案的对面,一边捻弄着唇上的短髭,一边洋洋得意地说道:“大人,桃早就起来了!我敲门的时候她正在梳妆。昨天晚上她没接客,很早就睡下了。她看起来比往常还要美,我——”
“行啦,行啦,谈正事吧!”狄公不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因为瞎子也看得出来,狄公的部分策略并未达到预期的效果。“她定已告诉了你关于孟夫人的许多事情,”狄公接着说道,“你去了整整一个上午,时间可不短啊!”
马荣嗔怪地看了狄公一眼,一本正经地说道:“大人,对付这些姑娘可得步步当心啊。我跟她一起吃过早饭后,便开始七拐八绕,好不容易才把话题绕到了孟夫人身上。孟夫人原名史美兰,在院里的艺名叫玛瑙,北方人,老爹是个种地的。三年前,她家乡发生了严重的旱灾,饿殍遍地,她爹为了活命,只得把她卖给了妓院,后来便被转卖到了桃卖身的这家。她自己倒是挺开心的,没啥心事。院里的王八说,袁凯的确向玛瑙献过殷勤,也的确遭到了玛瑙的拒绝。王八说那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因为药铺东家没那么痴心,便移情别恋了,她听说后自怨自怜了一阵。文寿方就有点两样了,他这人脸皮薄,试探了几次,见玛瑙不理不睬,便偃旗息鼓,只敢远远地顶礼膜拜。后来孟兰碰到了她,就把她赎了出来。不过桃倒是觉得文寿方还是放不下玛瑙,他老是跟别的姑娘讲玛瑙如何如何,前两天还说玛瑙该嫁个更好的夫婿,而不是孟兰这种又老又倔的酸秀才。我还打听到她有个弟弟叫史明,这小子可是个十足的王八蛋,又是酗酒,又是赌钱。他姊前脚刚到此地,他后脚就跟来了,的都是他姊姊挣的皮肉钱。一年前,就在孟兰娶玛瑙前两天,他突然没了踪迹。可七八天前,他又从地里钻了出来,向王八要他姊姊,得知已被孟兰娶走后,他拔脚就往他姊姊乡下的家跑。后来孟家的仆人跟人说,史明和秀才吵了一架,他没听明白为啥事吵,但肯定和钱有关。孟夫人哭得昏天黑地,史明气冲冲摔门而去,之后再没上过门。”
马荣停下来喘了口气,狄公却未置一词。他慢慢啜饮着香茗,皱着两道浓眉。突然他问了一句:“孟家的仆人昨夜出去了吗?”
“没有,大人,我问过他爹,那个老匠,还问了他家的左邻右舍。这小崽子,吃完饭就回家了,到家后倒头便睡,呼噜一直打到天亮,他的两个兄弟和他睡在一张床上。大人,你这一问倒叫我想起来你交代的第二件事了。我探听到昨晚陪袁凯过夜的妓女叫牡丹,是桃的姊妹。他子夜时分进到牡丹房里,待了个把时辰,之后袁凯就走了,既没骑马,也没坐轿,说是要赏月。陪文寿方的姑娘叫菊,是个标致的小骚货,今天早上看上去不太高兴。看样子是文寿方在宴席上喝得太多了,一进菊的房门就睡得像只死猪。菊想把他弄醒,可使出浑身解数也没用。于是她就跑到隔壁的房间跟姊妹们摸起牌来,把文寿方丢到了脑后。一个半时辰后文寿方倒是醒了,可菊还是空欢喜一场,因为他醉得头都要裂了,便径自打道回府,也是走着回去的。他说走路比坐轿好,因为新鲜空气可以让他清醒点。就这些,大人。我觉得是史明这小子杀的人,因为孟兰娶了他姊姊,就是抢走了他的饭碗。您看我是不是该叫班头缉拿他?我知道他的模样。”
“照此行事,”狄公说道,“你可以退下了,去用午膳吧。今日晚间再来伺候。”
“那我先去打个盹儿,”马荣志得意满地说道,“今天上午可真够累的,又是打野鸭,又是探案子。”
“本县毫不怀疑!”狄公嘲弄地说道。
马荣离去后,狄公便上了楼,那里有一个大理石的露台,可以俯瞰一弯翠湖。他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坐下,开始享用午膳。私宅就在县衙后,他却不想回去,因为牵挂着凶案,与家人在一起时他会显得郁郁寡欢。用过午膳,他把椅子拖到阴凉的角落里想小憩片刻,可就在这时,书吏走上楼交给他洪亮写的一份长长的呈文,内称:
在下于县西一带明察暗访,现已探知库银被劫一案系六名劫匪所为。六匪击昏押送库银的兵丁后,抢得装有金条之包裹,得手后蹿至两县交界处一家酒馆狂饮相庆。后有一陌生客人至,鼻口处覆以面巾,酒馆内无人能识。匪首将一包裹交于此人,两人相携离店,向邻县境内的森林一带走去。而后,陌生客人之尸见于离店不远的沟渠,面部遭重创,烂不可辨,仅凭所着衣裳认出其人。当地仵作经验甚丰,查验后发现死者胃部残留剧毒,金条就此下落不明。
据此看来,库银被袭一案系精心策划,背后定有巨奸黑手操纵。此人令属下雇用匪徒打劫,又派同一人至酒馆取货,自己则跟踪其后,伺机下毒,并将其毙命,或想除掉知情者,或想独吞赃物。为擒获此幕后巨奸,尚需邻县县令施以援手。在下斗胆请大人亲来此地督查此案。
狄公慢慢地卷起呈文。洪亮说得有理,他应该即刻启程前往彼处,但孟兰一案尚未了断。袁凯和文寿方都有行凶的时间,可似乎又都没有行凶的动机。至于孟夫人的兄弟确有动机,可若真是他下的手,恐怕此刻早已逃之夭夭了。狄公叹了口气,斜靠在椅上,手抚长髯,沉思不语,旋即沉沉睡去。
醒来后,狄公恼怒地发现日已西斜,这一觉可太长了。马荣和班头侍立在廊柱下,班头禀道,已下令缉捕史明,但还未发现他的踪迹。
狄公将洪亮写的呈文递给马荣,说道:“好好看看,看过后你便打点行囊,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动身前往县西地界。上午的公文中有一封来自户部,系催问库银被劫一案。丢了一串铜板都会让这些老爷夜不能寐,更不要说十二块金砖了。”狄公走下楼,在书斋内草拟了一份呈给户部的公函,然后命人把晚膳摆在书案上。他心不在焉,食不知味,叹了口气便放下食箸,想到这两宗案子竟会接连发生,可谓祸不单行,雪上加霜。他猛地把茶杯一放,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突然间想起那只失踪的茶杯可能在的地方,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证实这一推断。他走到窗前向院子望去,见无人往来,便疾步穿过角门,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县衙。
走上街头,他拉起颈巾遮住口鼻,在街角雇了一顶小轿。他在柳巷的梨香院前打发了轿夫。梨香院内灯火辉煌,从窗子里飘出令人费解的歌声和笑声,看来一场欢宴已拉开了帷幕。狄公快步穿过深巷,转入通往孟兰宅邸的小径。
来到园门口,他注意到这里异常安静,四周的树木隔开了柳巷的喧闹。他轻轻推开门,环视园并深思着,但见月光映照碧池,池水银波粼粼。园后的房舍院落深深,一片漆黑。狄公沿湖而行,弯腰捡起一块碎石扔进池塘,霎时,群蛙齐鸣,蛙声大作。狄公满意地一笑。他走到门口,又拉起颈巾遮住口鼻,然后隐身在廊前的阴影里,敲了敲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