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那妇人挥挥手,那妇人抓住沈丝儿的胳膊并将她带走了。
“她真唠叨!让她开口挺难的,可一开始说就没完没了。”陶干抱怨道。“我让她按自己的方式说出一切,因为严刑拷打只对那些想说谎的人有用。以后你要记住这一点。”他抬起头,让听差递给他一条毛巾。
“万慕财是个精明的家伙,沈丝儿也不傻,但她永远也猜不出万慕财其实是私运团伙的主谋。”陶干说道。
狄公沉默了。他理了理书桌上的公文,将那戒指放在右前方明显的位置上。
一个仆役端来一盆热水,狄公擦了擦手和脸,然后向椅背上一靠,说:“陶干,打开窗子,屋里太闷了。”他又凝思了一会儿,看了看陶干,说道:“万慕财是否精明我无从得知,但根据沈丝儿的描述,我有种感觉,一个老者忽然对自己所信奉的生活准则产生了怀疑,并开始思索人为何而活。许多人到了一定年纪都会如此,突然厌恶自己和家人的生活现状,但很快他们又会恢复原状,并嘲笑自己曾有过的愚蠢。可万慕财与他们不同,他做了了断,痛下决心重新生活。但几年之后他是否会后悔,将永远是个谜。他是个很有趣的人,怪僻,但有个性。”
狄公停顿了一下,陶干烦躁地摇动他的椅子,急于想和狄公讨论这件案子的下一个步骤。他清了清嗓子,问:“现在是不是该提审张山了?”
“张山?哦,你指的是沈宽的那个同伙。这事由你明天去做吧,那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他和沈宽都没杀人。沈丝儿的事倒颇费思量,我还没想好如何处置她。朝廷一向主张对这些流民加以严惩,而她未经许可又私自为娼,依律应投入大牢,最终不是绞死便是老死于下三烂之处。但那太可惜了,其本质尚好,让我好好考虑一番。至于沈宽和其他恶棍,我会送他们到北方的军队里服一年劳役,这或许可以让他们改掉身上的惰性,如果他们表现良好,届时亦可应征入伍。有了!可以让沈丝儿去韩员外家做丫鬟,韩员外治家严厉,在那儿生活一年后,沈丝儿会知道平凡生活的好处的,也许到那时她能成为一个船夫的贤淑妻子。”
陶干不安地看着狄公,看来狄公真的累了,他的脸色苍白,嘴角的纹路也更深了。这真是漫长的一天。陶干不知此时提出由他来搜查集市中的铺子是否太冒昧,或者再审审冷掌柜。他决定问问狄公的打算。
“您认为下一步我们该做些什么,大人?我想——”
“下一步?”狄公抬起眉毛,“你没发现我们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我已经知道了万慕财是因何又是如何被害的,包括是谁把他的尸体背到小屋的,当然也知道谁是私运团伙在汉源地区的同伙。”看到陶干目瞪口呆的样子,狄公接着说道:“你适才不是也听了所有的证词吗?我之所以在这儿和你闲聊,是因为我在等这出悲剧的主角出现。”
陶干刚要插话,狄公又继续说道:“这确是一场悲剧,陶干。每次我查清一件案子之后都会感到满足,满足于纠正了一个错误和解开一个谜团,但这件案子令我沮丧。实际上,今天早上当我把这枚戒指拿在手中时,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它仿佛预示着某种苦难的到来,甚至会令人万劫不复。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到这出悲剧的主角了。”
他中断了谈话,门外有脚步声响起,一个衙役带着王掌柜走了进来。
短小精干的药材商向狄公叩拜。
“大人,不知在下能否为您效劳?”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狄公将那枚戒指放在他面前,厉声问道:“你取走死者财物时为何单单忘记了它?”
王掌柜看到戒指大吃一惊,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不紧不慢地问道:“在下不懂大人的意思。那个衙役带着您的名刺,让我到这儿来一趟听您问几句话——”
“确是如此。”狄公打断了他的话,“说,杀害你的朋友万慕财的凶手是谁?”药材商正欲开口辩解,狄公急声道:“本县对所发生的一切了解得清清楚楚。你十分需要万慕财寄放在你那儿的五锭金子,因你们计划从江北私运过来的货物在半路失踪了,你雇用的人搞砸了这趟买卖,而你根本赔不起那两箱货。刚巧万某想对沈丝儿表达爱意,他想割指示爱,却给了你杀死他的绝妙机会。”
衙役靠近王掌柜,狄公朝他摇了摇头,继续道:“万慕财缺乏断指的勇气,你答应帮助他,于是你们昨晚相约在你山上的宅邸,你答应用切药材的工具来切他的小手指,这工具的一端是连着座的锯齿形刀片,另一端则是刀把,在药铺中用它来切药材则是又快又准,当然也可使万慕财的痛楚减至最低。”
案狄公停顿了一下,只见王掌柜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他。
“当万慕财将手放在砧板上时,刀突然滑落下去,斩断了他的四根手指,你便乘机用重器击打他的头部将他杀死,再将他的尸身送到林中的小屋里,这样尸体或许要过很久才会被发现,而你又拿走一切能证明他身份的物品,这样,官府自然会把尸体当成一具无名的流浪汉焚烧了。还好树林中的猴子带来了这枚戒指。”
“猴子?”王掌柜颤声道。
“是一只猴子把这枚戒指带到我面前的,但已与你无关了。”
狄公结束了推论,房间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王掌柜的脸色苍白,嘴唇不停地颤抖。犹豫片刻后,他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大人,我承认,是我杀死了万慕财,一切如您所说,除了那两箱货物外,我的背后另有主谋。我欠了很多债,两年前,债主们纷纷前来逼债,而我最大的一个债主是京城中某个银庄的老板。”他说了一个狄公曾听说过的名字,此人是个声名甚佳的商人,也是当朝户部尚书的侄子。“他修书一封说有要事与我相商,我到了京城,受到了热情的款待。他说只要我答应他一件事,就可免去我的债务,而且我还可以从此事中得到分成,我自然满口答应。没想到他又说出一番令我震惊的话来,原来他掌管了一个遍及全国的私运组织。”
他擦了擦眼睛,继续道:“可他提到那巨大的收益时,我屈服了,接受了他的提议,因为我受不了自己变成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本来我该三思而后行的,但当时我只想着那些钱财,而且事后他并未免去我的债务,只肯借给我高利贷,因此,我只能完全听命于他。所以当万慕财将五锭金子寄放在我这儿时,我想这是我摆脱他的最好时机。我知道万慕财并未对任何人说起要到我这里来,他还坚持不让我的家人知道此事,是我亲自给他开的后门。大人给在下纸笔,在下这就把杀害万慕财的经过写下。”
“现下本县并非正式提审你。王掌柜,我还有几个问题。”狄公平静地说道,“首先,为何万慕财身上会带着那么大一笔钱呢?”
“他是想某一天和那女子成亲,这样他就可以出钱打发那女孩的哥哥,并且买幢宅子什么的。”
“那你为何不直接告诉万慕财你的窘况,向他借些钱呢?要知道,同业间互相帮助是十分正常的,况且他还十分富有。”
王掌柜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说:“大人,我知道谋财害命罪该万死,真不该杀了个好人。”
狄公站起身来,身子向前倾靠着书案,温和地对王掌柜说道:“你或许并未意识到,假如你被定罪,那你的家产将被充公,而你儿子也不得不被关进疯人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