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就是杀害杏的凶手!请快去我家,大人!我家离衙门不远!快!”
狄公走进府内,从围墙边的枝上摘下两朵红月季,随后又回到小道,锁上门,把交给姑娘。“将插在发间,”他命令道,“前面带路!”姑娘遵照狄公吩咐,把插在鬓间,遂向小道路口走去。狄公落后数步,紧随其后。这样,万一路上遇见更夫或过客,他们会以为是青楼女子随嫖客回家寻欢作乐。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韩府气宇轩昂的大门口。柳絮领着狄公绕过大门来到屋后的厨房边门。她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开了门,与狄公一同进了屋。两人穿过小园来到一间书房。柳絮推开门,示意狄公进去。
此室虽小,陈设却极为精致考究。后墙边放着一张又高又大的紫檀木雕卧榻,韩永涵仰卧在榻上,头下枕着锦缎绣枕头。窗边茶几上的银烛台上插着蜡烛,烛光照在韩员外那苍白憔悴的脸上。他见狄公这身打扮,吃惊得叫出声来,并挣扎着坐起身子。
狄公急忙说道:“不必惊慌!正是本县在此。你伤在哪里?”
“大人,父亲被人击中了太阳穴!”柳絮说道。狄公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
柳絮走到茶几边,将汗巾在铜盆热水中浸湿,然后拧干,擦拭着韩员外的面庞,并指了指右太阳穴。狄公将身子向前探去,看到韩员外右太阳穴确有一处明显的青紫伤痕。柳絮用汗巾轻敷伤处。这时姑娘已经脱去黑色斗篷,狄公看到,她的确是个美貌文雅的姑娘。姑娘面露焦虑神色,看着父亲。可见,她十分敬爱她的父亲。
韩永涵惊恐地瞪着一双眼睛,呆望着狄公。与下午见到他时相比,韩员外像换了一个人。他的傲慢神色已荡然无存,目光显得呆滞,眼袋凸现,嘴角边的皱纹深如刀刻。韩员外声音嘶哑,低声说道:“大人能来府上,我不胜感激!今夜我突遭绑劫,大人!”他不安地看着门窗,接着说道,“是白莲教所为!”(编注:白莲教起源于宋代,唐代并无。但西方读者对中国了解有限,作者遂以白莲教之名代以“谋反反叛变”之称,此乃作者故意犯的“错误”。)
狄公紧张得坐直了身子。
“白莲教!”狄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说道,“简直荒唐!此邪教帮派早在几十年前就被杀尽灭绝了!”
韩永涵缓缓摇着头。柳絮在一旁沏茶待客。
狄公警觉的目光直视着韩员外。白莲教曾是一支密谋篡反朝廷的教派,据说,为首的是一些胸怀不满的高官,他们声称上天赐给他们超凡的神力,能未卜先知,并说朝廷已摇摇欲坠,该由他们建立新政。于是利欲熏心、心怀叵测的地方官、盗匪首领、逃亡的兵将和出狱的案犯等,纷纷投奔该教,秘密结社,枝蔓遍及各地。可是他们企图叛乱的密谋外泄,朝廷便果断采取措施,将他们的阴谋扼杀于萌芽之中。首犯均被处决,并且满门抄斩,所有入会者也被毫不留情地斩尽杀绝。尽管这场叛乱发生于先皇在位之际,可至今仍对大唐影响甚大。如今,已无人再敢提及这个可怕的名字,狄公更是从未听说有人胆敢再掀反朝廷的逆流。狄公耸耸肩膀,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柳絮给狄公敬了茶,又递给父亲一杯。韩员外急急喝了几口后,说道:“晚膳后,我通常去寺庙附近信步散心,借此纳凉消暑,一般也无仆役跟随。寺庙周围人迹稀少,今夜也如同往常。经过庙门时,只见一顶四面有轿帘的轿子由六人抬着。这时我的头突然被一块厚布罩住,猝不及防,两手又被反绑于身后,被人抬起,抛进了轿内。这时有人用绳子捆住了我的腿脚,轿子飞快地被人抬走。”
“厚布罩住了我的头,使我听不到一点声音,人也闷得发慌。我用腿猛踢轿子,于是有人将罩在我头上的布稍稍松了一下,我才得以透口气。不知过了多久,我估量,至少有半个时辰,轿子终于停了下来。两个人不由分说地将我拖出轿子,其中一人驮着我上了楼梯。我听见他们开门后,将我放下,用刀割断我腿上的绳子,让我自己走进屋内。他们把我按在椅子上,拿掉了我头上的厚罩布。”
韩永涵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我看清我坐在一个小房间内的一张红木方桌旁边,桌子的另一边坐着一个男子。他穿着绿色的长袍,头肩均被白色头罩遮住,上有两个小孔,眼睛可以向外张望。我混混沌沌,浑身哆嗦,刚要声辩,那人便愤怒地用拳头猛击桌面,而且——”
“他的手是什么模样?”狄公插话问道。
韩员外想了一下,答道:“大人,我不知道,他戴着打猎用的护具,身上没有一个可供辨认的部位。他穿的那件绿袍很宽松,所以不知他是胖是瘦,白色头罩也使他的声音变了样。我说到哪里了?对了,他不容我声辩。他对我说:‘这只是一个警告,韩永涵!那天夜晚,一个舞姬对你说了她不应该说的话,你知道她得到了报应。韩永涵,你没有对县令说出杏对你说的话,你做得对,很明智,白莲教的法力无边,你的姘妇杏之死就是明证!’”
韩永涵用指尖按了按太阳穴,柳絮赶紧过去。韩员外摇摇头,面带愁容地说道:“大人,我百思不得其解,那人在说些什么?舞姬,我的姘妇?还有,大人,你知道,在船的宴席上,杏根本没有与我讲什么话!我愤愤地对那人说他在胡说八道,他竟大笑起来。那笑声从头罩里发出真是令人毛骨悚然。他说:“韩永涵,你说谎也无济于事。要不要我告诉你杏对你说的话?我可以一字不差地告诉你!听着,她对你说:‘永涵,待会儿小女子有事相告!有人正在本城策划一起阴谋,万分危急!’”听他说了这番莫名其妙的话,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又嘲弄似的说:‘你没什么可说了吧?韩永涵!你看,我们白莲教能知天下百事,而且神力无边。今晚,你领教了吧!听我的,韩员外,忘掉她说的话,永远忘掉,忘得一干二净!’他对一直站在我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又说道:‘让这个奸夫忘掉过去,下手不要留情,记着点!’接着,我头上就挨了这一下,昏了过去。”
韩员外又吸了口气,说道:“我醒来后,发觉躺在我家后门口。幸好,四周无人。我爬了起来,摸进了我的小书房。我唤来柳絮,让她快去找大人,但切莫让人知道我向你禀报这一切。大人!我命已危在旦夕!城内到处有白莲教的耳目,甚至衙门内也有!”
说完,韩永涵又把头靠在枕上,闭上了眼睛。
狄公捋着他的长须,默默沉思。稍候,他问韩员外:“那间房是什么样子?”
韩员外睁开眼睛,皱着眉头,用心思索着。过了一会儿,他答道:“我的眼力所及,看出那是一间很小的六角形的屋子,有点像园里的亭子,可是室内相当闷热。屋子里除了那张方桌外,还有一样东西,就是黑漆木柜,靠墙放在那个蒙面人的椅子后面。我还记得墙上都挂着褪了色的绿幔帘。”
“你还记得,”狄公问道,“你去的地方是朝哪个方向?”
“模模糊糊,记不清了。”韩永涵答道,“起先,我被打得晕头转向,也没在意什么方向。好像一直朝东,先走了一段下坡,最后走的是平地。”
狄公起身。他腰部的伤口又疼了起来,他想早点回府。
“我很感激你能对我禀报此事,”狄公说道,“我觉得这是有人寻衅报复你。你想想,你在此地可有仇人?他在这个时候与你作对,开了个大玩笑?”
“我没有仇人!”韩永涵气愤地说道,“说到开玩笑,大人,我拿性命担保,那人绝不是开玩笑!”
“或者说是恶作剧吧,”狄公冷静地说道,“因为我已经断定,杀死杏的凶手一定是船上的船工。我在船上审问船工时,注意到当中有一个人神色不安。在县衙门的大堂上,我定要严审此人。”
韩员外的脸上掠过一丝喜色。
“大人,当初我闻此案情,就说过此话。”韩永涵不无得意地大声说道,“我与我的一帮朋友也认为凶犯定是船工。对,大人所言极是,那帮人将我绑架的确是恶作剧。我得好好想想是谁干的这缺德事!”
“我尚有公务在身,”狄公说道,“如有疑问,我当再次来府上打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