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含之!”章向文?握住了?剑刃, 鲜血顺着他的手淅沥滴落在地上的皇长子身上,“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赵简已经死了?,皇长子是他唯一的子嗣。
若无?意外, 这个小小的婴儿,便是国朝继任的天子。
谢敛要?杀他, 不就是弑君吗?
谢敛抬眸看他, 漆黑的眸子比谁都冷静。这目光令章向文?为?之脊冷, 谢敛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若是不知道……他绝不会提前传信给曹寿, 让曹寿入京勤王。
此时入京勤王, 与造反何异?
饶是想通这一点,章向文?也觉得难以置信。
他们孔门?弟子,学的是如何经世治国的忠君之道, 岂能行如此悖逆之事?若是谢敛当真杀了?皇长子,恐怕天下人都会将他视作?大?奸之辈。
此后千年万年,他都会被钉在耻辱柱上。
章向文?瞧着远处的火光, 想也不想,扑上前去撞开谢敛。
谢敛手中刀剑落地,铿锵一声。章向文?说不出是怕还是气, 上前将长剑踢飞,一把拽住谢敛的胳膊, 不让对方有所动作?。
“你便是要?杀,也决不能当着旁人的面杀。”他压低了?嗓音, 语调急促, “你便是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也该为?身边人想一想。”
谢敛的视线落在远处的火光上。
“谁让你们来的?”
章向文?不吭声。
“封路。”
谢敛轻嗤一声, “让开。”
官兵分?作?两列,迅速将来时道路封住。此处夜雨声声, 漆黑一片,唯有章向文?孤身挡在皇长子身前。
雨下得太大?了?。
章向文?被风雨吹打得几乎睁不开眼。
眼前的谢敛立在伞下,鹤氅湿润沉重,面目清正冷清。若不是章向文?知道他要?做什么,还以为?他是赏夜雨的儒雅文?人。
“这样的事做了?,此后青史上,人人都要?戳着你的脊梁骨骂。”
“谢含之,我是为?了?你好!”
面对章向文?恨铁不成钢的话?,谢敛面上没什么变化?。他抬手,接过一把新的长剑,抽剑出鞘。
雪光照在他漆黑的眉目间,眸子如洗。
“将他拖开。”
官兵立刻上前,将章向文?拉开。章向文?挣扎不过,气恼至极,却见谢敛再度提剑上前,一时慌了?神。
“你……”
“你至少不要?亲自动手!”
谢敛的剑刃对准地上的幼儿,微微一叹,手起?刀落。婴儿的啼哭声戛然而止,雨水中漂浮起?浓重的血腥味。
湿漉漉的雨声里,章向文?一颗心彻底沉下去。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谢敛。
相识多年,他此刻才像是头一次认识谢敛这个人。记忆里那个木讷内敛的少年,和眼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谢敛,渐渐重合。
他意识到?,自己终究是错看了?谢敛。
谢敛不是治国齐家平天下的读书人,他是一个为?了?权术不择手段的疯子!
“……谢含之。”
章向文?无?意识喃喃。
谢敛丢开手里滴血的剑,后退一步。他眉间紧蹙,低垂眼睑片刻,复又抬眼朝着章向文?看过去。
章向文?周身都是泥水,失魂落魄。
狼狈不已。
“罢了?。”章向文?看了?谢敛一眼,跌跌撞撞后退几步,心灰意冷,“只要?你不会后悔就好。”
淋着雨,章向文?上了?角落里的马车。
瞧见车内仍在昏睡的宋矜,他不觉松了?口气。
看来他想得不错,自己确实拦不住谢敛。既然如此,那将宋矜带走,便没有错……
世妹虽然已经和谢敛和离了?,但有的是人将她视作?谢敛的软肋,几度设法?对她下手。
安南坊的事就是最好的例子。
总归,他答应过父亲。
若是谢敛有一日做出大?不逆的事,他一定要?设法?护住宋矜,不让她被谢敛牵连。
只是事出紧急,他没有事前征求世妹的同意……
但愿她能够理解。
此时天色将明,城门?缓缓被放开。
马车穿过城门?,向外疾驰而去,章向文?也不觉松了?口气。
原本该沉睡的宋矜,却轻颤了?一下眼睫。她缓缓睁开眼,惊疑不定地看向章向文?,唤道:“世兄?”
章向文?一愣,“你醒了??”
按道理……她不该醒的这么快。
“你要?带我去哪里?”宋矜掀起?车帘看向外面,有些不解地看向章向文?,“你给我下了?药?”
章向文?面容有些不自在。
宋矜便知道,自己猜的不错。
当时一进去,她隐约就觉得里头的香料不对。所以她在吃酒前,吃了?些自己配置的解毒丸药,可却没料到?酒水也不对。
她摸向自己袖中,账册仍在。
看来皇陵案的事情,章向文?并?没有欺骗自己。
宋矜想到?先?前谢敛说的,陛下崩逝,京都局势不明,心下陡然沉重起?来。
章向文?此举,恐怕与京都局势有关?。
“谢敛逼宫,幽禁了?太后。”章向文?微微皱眉,看向她,“不但如此,他还杀了?皇长子,准备扶持曹寿上位。”
这两句话?的信息含量太大?,宋矜先?是一愣,随即心口砰砰跳起?来。
这岂不是谋反?
旁人会让谢敛这么顺利地谋反吗?
“京都要?乱了?。”
“你随我出京,前往岭南。等到?京都尘埃落定,谢敛身上的事态不至于?牵连你,再做打算。”
宋矜一时间有些没缓过来。
若是谢敛拥立曹寿,这件事绝不简单。不说朝野上下答不答应,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就会有不少人趁机生事。
此时的京都,必然会乱。
“你放心,你母亲与阿弟我已经安排妥当了?。”章向文?见她仍在沉思,主动解释,“人人都知道你与谢敛关?系匪浅,真出了?乱子,恐怕不少人会对你下手。”
“我母亲和阿弟就劳烦世兄照顾了?。”宋矜挽起?车帘,朝外看了?一眼,“我答应了?谢先?生要?回去。”
章向文?一愣。
随即,他道:“你可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你还要?去找他?”
宋矜被问得心口一窒。
她已经听?到?了?,谢敛杀了?唯一的皇长子,意图拥立曹寿,谋朝篡位。
“我知道。”
宋矜在章向文?的目光下,硬着头皮道:“但我答应了?他。”
“若非是他进献谗言,导致十万大?军惨死,陛下也不会御驾亲征而崩逝。眼下陛下崩逝了?,他竟将唯一的皇嗣斩杀,领着边将造反!”
“你既然知道,那便清楚他都做出了?何等荒谬之事!”
章向文?字字激愤,险些将气撒到?宋矜身上。
然而,他还是不得不忍耐住怒意,继续劝解宋矜。
“你绝不可与他扯上联系,若是他失势,有的是无?数人要?找他清算罪孽。到?了?那个时候,我即便是想要?帮你与他划清界限,恐怕也无?能为?力!”
然而宋矜端坐着,面容苍白?却沉静,并?没有为?之动容。
她微微抬起?眼帘,看着眼前的章向文?。
“谢先?生或许是罪孽深重。”
“但即便如此……我愿意为?他赎罪,而非与他划清界限!”
女郎嗓音微哑,语调急促。
她周身湿漉地挽起?帘子,想要?迫使车夫停下来,却因为?颠簸头晕几度险些晕倒,身形晃动。
章向文?想也不想,抓住她的肩膀。
将她拖回马车之中。
“你能做些什么?”章向文?有些说不出的恨铁不成钢,他此时才知道,自己的世妹竟是这么一个固执的人,倒和谢敛有几分?相似,“朝堂上的争斗,普通人卷进去,连形势都没看明白?,兴许就粉身碎骨了?。”
宋矜扶着车壁,抿唇道:“但我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谢敛原本是不让她来见章向文?的。
若非她坚持,章向文?本来没有机会带走她。
她挽起?车帘,看向城门?内的方向。
此时天光大?亮、雨如泼瓢,几乎将远处一切都模糊了?。嘈杂的雨声中,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马车跑得太快,她无?法?跳下去。
宋矜的视线又落在车夫身上。
只是还未等她开口,车夫便骤然一惊,陡然勒马。马车颠簸一阵,便缓缓停下来,四周竟然围过来披着铁甲的官兵。
章向文?的脸陡然沉下来。
他抬手,一把撩起?车帘,看向道路尽头。
为?首的青年仍穿着昨夜的氅衣,只是没有撑伞,整个人冒雨而来。在无?边雨幕下,他像是萧疏的一株古松,孤清峻拔。
谢敛面容模糊在雨幕里,唯有视线如一把刀,干脆利落落入车内。
章向文?捂住宋矜的口,探出头道:“你不忙着逼宫,倒来拦我的路做什么?”
官兵逼上前来,甲胄声响混杂在雨声中。
谢敛高倨马上,目光冷清。
“将她交出来。”
章向文?冷笑道:“你说的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话?音刚落,谢敛手中羽箭破空而来。
铮鸣一声,羽箭擦着章向文?的侧脸钉在车门?上。谢敛催马上前,抬手挽起?弓箭,冷声道:“现在听?懂了?吗?”
章向文?还要?说话?,手里的女郎却挣扎一下。
她掀起?车帘,朝着不远处的谢敛看过去。
谢敛看见她探出头来,松开了?手里挽紧的弓箭,信手交给了?随从。隔着雨幕,他视线落在她身上,迟迟没有移开。
她几度不顾他的阻拦,都是为?了?去见章向文?。
甚至决定随章向文?一起?前往岭南。
谢敛喉间泛处一股腥气,握着缰绳的手不觉发紧。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面色平静得几乎可怕,展露不出一丝旁的情绪。
他望着宋矜,道:“沅娘,过来。”
谢敛的嗓音是沙哑的。
“她已经和你和离了?,谢含之,你这是什么意思?”章向文?拦在了?宋矜身前,怒视谢敛,“她不会随你回去。”
谢敛视线缓缓落在章向文?身上。
他抬起?手,密密麻麻的羽箭对准了?马车。
无?数官兵的铁甲在天光下折射出雪亮的色彩,乌压压一大?片,将马车围在路中间。只要?谢敛一声令下,这些羽箭便要?脱弦。
见到?了?谢敛手刃皇长子……
章向文?毫不怀疑,谢敛会对自己下手。
僵持之际。
“我随他回去。”宋矜道。
章向文?下意识拒绝,抬手拉了?她一把。
宋矜原本要?挽帘子的手,猝不及防被章向文?牵着。远处谢敛长眸微眯,视线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摩挲腰间佩剑。
“不可。”章向文?道。
宋矜只是摇了?摇头,起?身下车。
她踩着积水,一步一步走向谢敛,停在他的马下。
青年低垂着眼看她,雨水洗过的睫羽盖住了?眸中情绪。宋矜看他一眼,朝他伸出了?手,轻声道:“谢先?生。”
雨水落在宋矜的脸上,使她不得不微微闭眼。
她觉得谢敛的目光比雨水还要?冷。
然而,不等她忐忑。
对方便已然伸出手,握住她的那只手。
谢敛弯腰,将她带上马背。
宋矜坐在谢敛怀中,看了?章向文?一眼,不觉松了?口气。这么多羽箭对准章向文?,她都有些害怕。
然而,这些持弓箭的官兵并?未收回羽箭。
宋矜等了?一会儿,内心又忐忑起?来。
“先?生。”她轻声。
抬眼偷看谢敛一眼,劝说道:“放世兄离开吧。”
谢敛缓缓垂眼,眸光意味不明。
他握着缰绳的手松开,抬手为?她拢一拢松散的鬓发,两人姿态像极了?耳鬓厮磨。宋矜被弄得有些痒,下意识歪一歪头,却撞入他怀中。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下意识要?挺直腰背。
肩膀却被人捉住。
谢敛低低道:“沅娘,怎么人人都想带着你去岭南?”
宋矜有些不知说什么。
何镂自然不是真心想去岭南,恐怕是有意这样说。但章向文?……章家祖上便是在岭南,他想带自己去岭南逼祸,倒也合理。
但她不太想说这件事。
毕竟,她几度着了?别人的道。
见她抿唇不语,谢敛握住她的肩背的手微微收拢。他凝视着女郎的神情,片刻,在她耳边冷笑一声。
“沅娘。”
“你若敢走,从汴京到?岭南……”
他几乎贴着她的耳朵,鬓发掠过她的耳垂。两人共骑着一匹马,如此靠近,姿态相依,倒像是绵绵有情的爱人。
然而谢敛接过弓箭。
弯弓搭箭,对准了?远处的章向文?。
在方寸之间。
宋矜听?见他轻嗤一声,“我用鲜血给你铺路,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