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嫁给落魄反派后 > 第39章 相思引(十二)已修
    宋矜再次醒来时, 月在天中。
    靠岸的芦苇起了火,连成一大片火海。
    而她被谢敛抱在怀中。
    身下船只起了火,失去平衡摇摇欲坠。身后有羽箭破空而来, 谢敛折腰避开?时擦破鬓角,散落的几绺长发被风吹得拂起, 其下眉眼依旧清肃沉静, 步履堪称从容平稳。
    但不知道为什么, 他脸色非常苍白。
    额头渗出细密的汗, 抱着她的手臂似有些轻颤。越是如此, 宋矜就越是觉得,他冷静到近乎固执的神情,突兀得像是挂上去的面?具。
    “谢先生……”她有些慌。
    宋矜本能挣扎, 不敢让他费力抱着。但很?快,对方便抬手重新?掀起斗篷盖住她,制止了她的动作。
    “沅娘, 要见血的。”他语调温和。
    宋矜眼睫一颤,没有乱动。
    他一开?始就安排好了,让她服了药, 被他抱在怀中带着处理完。但或许谢敛不知道,她自幼生病, 镇痛类的药物都吃出耐药性?了。
    随着行走,谢敛腕间铁链窸窣。
    但不知为何, 他并没有急着起身上岸, 反而是往前走了几步。在谢敛停下后, 便有人闷栽在地上, 咚地一声导致船只猛地一晃。
    宋矜趁机往外?看,地上跪着人。
    跪在地上的人, 是原本为他们撑船的船夫,此时被一刀刺中肋骨。他全?身是血,口中咳出血沫子,手按在满地粘稠的血泊上才勉强没瘫倒。
    火舌舔舐涂了桐油的船,顺风疯狂滋长。
    船夫满是是血,趴在地上挣扎,脚底已?经被火烧得一抽一抽。他伸手要拽谢敛的袖子,口中喝喝作响,迸发出强烈的哀求。
    但谢敛眼都没抬。
    他只是弯腰,抽出船夫怀中的一张信纸,一扫而过。
    很?快,他收起那张纸 。
    正欲放入袖中前,眼角的余光与宋矜撞上,微微一滞。
    宋矜一愣,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敛。
    但青年也随之一怔,眸光竟仿佛有些说不出来的仓促狼狈。在她开?口之前,他抬手掀起斗篷,再度盖住了她的视线。
    缄默中,宋矜竟觉得谢敛的心跳都快了几分。
    但她陡然?见了这样的画面?,背后已?经被冷汗打?湿,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不顾她的抵触拖拉出记忆深处的记忆,令她头脑发白做疼。
    宋矜浑身虚脱无力,轻颤一下。
    抱着她的人便顿了顿,斗篷再度被揭开?来,谢敛垂眼无声看她,眼底闪现几分无措。
    “沅娘。”他无意识轻唤了声。
    因为抵触回忆,宋矜闷咳一口血,恹恹说不出来话。
    青年本能抬起手,仿佛要为她擦去唇边的血迹。然?而他垂眼,看着自己手上染的血迹,却又默默地收回了手,弯腰洗去血迹。
    谢敛洗干净了满手的血,才伸手去给?她揩血。
    女?郎面?容惨白,因为惊惧冷汗淋漓。
    他不知道宋矜怕的是尸体,还是他。
    只是托起她的后脑,镇定平静地道:“暂且忍忍,我带你凫水上岸。”
    宋矜意识模糊,没有答应。
    在身体骤然?落入水中时,她才被冷得回神,下意识抱紧了谢敛的脖颈。青年微微一僵,却始终没有多说什么,只带着她很?快上岸。
    不过片刻,远处便有一辆牛车匆匆而来,驾车的人竟然?是王伯,车上还带着众人一路的行礼。
    “劳烦嬷嬷。”谢敛对蔡嬷嬷道。
    宋矜咳嗽了几声,就被蔡嬷嬷抱进?怀里,给?她裹上准备好的厚绒斗篷。冷意渐渐散去,她才慢慢缓过神来,扫视了四周的景象。
    “……谢先生?”她只好问谢敛。
    青年背对着她,衣衫尽湿,乌发散落吹散在颊边。听了她的话,才微微转过头来,深色的瞳仁里看不清此时的情绪,只叫人觉得淡淡的。
    “嗯。”他温和道。
    宋矜想起刚刚芦苇丛中的惨叫声,不由又看了他一眼。
    如果她猜得不错的话,刚刚那一大片被火烧的芦苇丛中,应该是有不少活人的。淮南西路的追杀,一直酝酿到江陵狭隘的江水之畔,都未曾放弃。
    “芦苇丛中的那些人,都死了?”她问。
    其实,她还想要问一问,芦苇丛中的都是些什么人。但因为眼前的人是谢敛,她心里便有了答案,于是问了这个问题。
    谢敛只道:“你不必细想,与你无关。”
    宋矜欲言又止看他。
    他在她殷切的目光下,姿态一如既往地平和,但脊背却有些无形的僵。看起来既从容笃定,却又仿佛在接受着什么考量。
    谢敛又想,他本就不是君子。
    “怎么会与我没有干系?”她嗓音微颤。
    谢敛眸色平静,内敛到近乎深沉,叫人看不清其中情绪,只道:“人都是我杀的,与你不相干,不必为此烦恼。”
    “谢含之。”宋矜抬高?了声音。
    他心弦为之一颤,缓缓掀起眼帘看向?面?前的人。女?郎乌发仍在滴水,苍白的面?颊带着病态的潮红,勉强撑起精神瞧着他,眸子如秋水起了涟漪。
    她因为他病得这样厉害。
    而他又令她背上这样的内心谴责,可?见她实不该与他惹上干系。
    “你昨夜才与我说,夫妻一体。”她尾音低低,有些黯然?。
    谢敛无声看着她,喉间微颤:“抱歉。”
    此时此刻。
    他落魄潦倒,只能如此处置。
    女?郎靠过来一点,发尾的水滴落在他手背。
    她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点药草的苦涩,近乎是逼迫地看着他,慢慢说道:“这些人若是不能死绝,我们恐怕要再背负一条罪名?。夫妻一体,我连这个也不能向?我的夫君问清楚吗?”
    因为还有旁人的缘故,两人本来声音就不大。
    此时宋矜压低声音,便只有他一人能够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谢敛骤然?听到夫君二字,眼睫微颤。
    他甚至是短暂地缓了片刻,才明白到她话里的意思。她并非担心收牵连,而是甘心与他牵连,并且还在为他所担忧。
    “我审问过,一人不少。”谢敛于是回答她。
    女?郎沉默,有些气恼地道:“那就好。”
    谢敛竟无形中松了口气。
    加之联想到她的暗疾,谢敛有了几分猜测,却又不愿意问她求证。他只是伸手,要给?她拢好斗篷,却不料女?郎垂眼低问:“你当真当我与你是夫妻吗?”
    这个“当真”,未免有些微妙。
    这婚事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当真而定下的。彼此心知肚明,不过权宜之计,她日后若是想要和离他自然?也会配合。
    谢敛一时间,无法回答。
    他不知道她话里,究竟是期盼他说是、还是不是。
    宋矜等了半天,却迟迟没有等到回答。
    她抿了抿唇。
    “谢先生。”她说。
    终于,青年喉间微颤,清冷的目光犹带着几分克制,与她说道:“沅娘,我写信托了向?文前来,接你与蔡嬷嬷回京都长住。就在这几日,他便能抵达了。”
    霎时间,女?郎噤声。
    她原本便面?无血色,此时连表情也没有,便毫无人气。
    片晌,她终于垂下眼。
    谢敛心口有些发紧,发麻的指尖微颤,几乎做点什么。但面?前的宋矜不说话,他断然?不该失礼,只好陪着她陷入沉默。
    “你是这样安排的?”好半天,她轻声。
    她别过脸去不看他,眼泪从下颌滴落,哭得悄无声息。谢敛能够察觉到,她越是难过的时候,就哭得越是平静汹涌。
    此时此刻,他本该礼貌地避开?。
    或是道一句宽慰。
    但他却仿佛无法避开?,端坐在她身前片刻,还是抬手托起她的下颌,为她擦眼泪。
    女?郎顺从地微微仰起脸,乌黑睫羽湿润低垂。
    “沅娘,岭南多瘴雾、虫蛇横行,是外?地人的埋骨之地。”谢敛一贯沉稳自持,很?少觉得理智客观的话如此难以启齿,“比起江陵湿热,更甚百倍。”
    她又开?始落泪。
    滚烫的泪水滑过下来,滚入他掌心。
    谢敛指尖微颤,仿佛心口也随之发烫。
    他此时已?经明白了宋矜的娇气,这个时候,必然?要好声好气哄着。但他才狠下心,与她说让章四郎接她回汴京,却怎么也不合适哄她的。
    “我不去。”她挣扎了一下。
    因为挣扎得太狠,上身一晃,一头撞入他怀中。
    谢敛猝不及防,下意识伸手扶她。
    女?郎又挣扎了一下,竟然?是直接拉起斗篷,朝着蔡嬷嬷挪去。她别过脸去,竟然?真的就一句话也不跟他说,平日里的规矩都置之不理了。
    他默默收回要扶宋矜的手,腕骨微僵,有些无措。
    宋矜应当是生气了。
    谢敛没哄过女?子。
    连秦念,他向?来都是规训得多。何况,他与她的婚姻本是权宜之计,甚至连哄她的理由都没有。
    他僵坐了一会。
    才回头看向?大火烧灼的芦苇,心内略作考量。虽说这些水匪与官府沆瀣一气,死在大火中官府也不敢上报,但暗中恐怕不会咽下这口气。
    尤其是,对方原本要取的是他的性?命。
    略作思忖过后,他再次抽出袖中那张纸,便有了新?的考量。
    这一夜,大家宿在路边。
    谢敛这一夜没有睡,他坐在牛车旁边,守着宋矜。但他心绪还是有些乱,夫妻这两个字由宋矜提出来,仿佛带着些隐含的意味。
    他于文辞上最是敏锐聪慧。
    但却想不太明白。
    一直到天色将亮,谢敛察觉马车上窸窣作响,片刻肩头便被人轻轻拍了拍。
    宋矜竟然?仿佛一直没睡,此时瞧着他。
    “你杀了人,我不怕你。”她小声说。
    谢敛垂着眼,肩头有一层薄薄的月光。他的情绪最不外?露,此时甚至不知道宋矜怎么看破的,但他又有些莫名?的狼狈,不愿承认。
    女?郎又凑近一点,呼吸落在他鼻梁上。
    甜荔枝香绵延而来,谢敛呼吸蓦地有些乱,不知如何应对。
    “我敬重先生,并不是将先生视作高?高?在上的明月,没有人气儿。”她的声音有些低,应当是怕别人听见了,“是人的话,总是有悲有喜,有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早些睡吧。”谢敛喉间发干。
    她却猛然?坐起来,小心翼翼下了车。因为久病而脚步虚浮,终于靠着他坐在了草地上,然?后拖下来斗篷裹好自己,像是个粽子。
    然?而谢敛却无法应对。
    他习惯了朝着自己的目标,不择手段地前进?。做完一切后,他本该干净利落地死了,应证世人对他的唾骂,当一个背负骂名?的罪人。
    是宋矜救了他。
    是宋矜嫁给?他,仿佛他是个顶好的人。
    “我知道谢先生杀了很?多人。”在他杂乱的思绪中,女?郎声音如滴滴雨露,熄灭了心口滚烫焦灼的连天野火,“但那又如何?不将人当做人的人,死了恐怕才是天大的好事。”
    谢敛眼睫微颤。
    他不知道宋矜是这么想的。
    王伯和田二郎今夜,都看着他不敢说话,早早找了位置躲起来了。反倒是胆子最小的宋矜,此时凑到他身边来,小心翼翼想要开?解他。
    谢敛哑然?,无形转了个话题:“我有些怕火罢了,并未多想。”
    她狐疑看着他。
    “哦。”她点了点头,有点认真地补充,“怕火也没关系。我已?经学会生火了,日后我帮你就好,只要谢先生不要嫌我笨拙就好。”
    谢敛忽然?不明白自己方才的忐忑。
    他不由低笑了一下。
    “我确实杀了不少人。”刚刚避开?的话题,此时仿佛没有了遮掩的必要,“这些人里,绝大多数当真犯了事,但也有不少人被无形中卷进?来。”
    宋矜沉默了一下,说:“我知道。”
    “我幼时随阿爹去赴任的路上,途经沅水,遇到了一些坏人。阿爹告诉我,若是想要铲除所有的坏人,必然?要牵连数不尽的好人……”
    女?郎微微抬起脸,和他说:“阿爹说,他若是因此害了好人,也成了坏人。”
    谢敛应证了心中猜测,只问:“你怎么想?”
    “我觉得那是当时的恶人,是千秋万代?的好人。”她语调有些闷,像是求证似的看他,“就像谢先生做的事,尤其是新?政,不也就是这样吗?”
    谢敛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沉疴恶疽要用刀剜除。”
    “执刀者?若是罪人,那也只怪圣贤无眼。”
    谢敛只道:“大逆不道。”
    宋矜反驳:“与谢先生同行,恐怕已?经大逆不道了。”
    两人目光陡然?接触,各自如同被燎到般撤开?。
    谢敛心口跳得很?快,他纵然?知道自己满身罪名?,为世人所不容,却也忍不住生起贪念。
    人总是这样,得陇望蜀。
    起先他不过是不愿在宋矜面?前自戕,后来便是不忍让她见到他死后一具尸身,再后来便无法真的死了令她努力作废……到如今,他竟然?想要真有她同行。
    左右,他如何狼狈、难堪、懦弱、恶毒、冷血。
    她都一路看了个干干净净。
    “……沅娘。”他喉间微动。
    女?郎看过来,她迎着他的目光,小声说:“我有点冷,你能不能……”
    谢敛看懂了她要撒娇的意图。
    他几乎本能答应,可?想到已?经做好的决定,心口刚刚涌起的热度一寸寸冷去。最终只是背过身,坐在为她挡风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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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谢敛,这一夜大家都有些不安。
    虽然?拿主意的人是谢敛,可?实际上去请君入瓮的,却是他们。尤其是那几个差役,简直面?如土色,怎么都没想到自己险些也跟着谢敛陪葬了。
    但也算是谢敛救了他们。
    经此一事,几个差役竟然?和王伯田二郎亲近了几分,也不故意生事了。
    与此同时,宋矜的病却越来越严重。
    沿途医馆看过,开?的药一帖一帖吃下去,却收效甚微。为了防止路途颠簸,导致宋矜病情变得更加厉害,干脆暂时停留在江陵。
    一则,找医术高?明的大夫为宋矜诊治。
    二则,等候章向?文来接宋矜回京。
    但能请到的大夫都请了,宋矜的病却迟迟不见好,整日里昏睡的时间倒是要比醒过来的时间多,向?来爱笑的蔡嬷嬷都以泪洗面?。
    宋矜醒过来的时间很?少,大多数在半夜。
    谢敛是日夜守着她的。
    因为常年多病的缘故,病成这样也不是第一回 了。
    可?往日守着她的都是蔡嬷嬷,此时换成了谢敛,她还有些意外?。毕竟她醒过来的时间少,往日蔡嬷嬷忙着熬药,她醒来都不一定能见到。
    如今倒是一整夜,便能看到人。
    就是谢敛不爱说话。
    她虽然?病着,却还赌气。
    趁着谢敛还在看书,她干脆再次闭上眼去,装作没有醒过来。但一醒来喉间就作痒,她只好皱眉忍着,越忍越是难受……
    “睁眼。”谢敛的声音忽然?在近处响起,因为嗓音平静,便无形带着几分命令的意味,“吃了枇杷膏再装睡。”
    宋矜更恼了,她铆足了劲儿侧过身去。
    她虽然?叫他谢先生,可?也不是让他当夫子教训她,难道她不听话还能打?她手板子不成?
    又不许她跟着,又不许她装睡。
    宋矜等了会儿,迟迟没等到谢敛再说些什么。
    她得逞了,被病痛折磨得压抑的心情都舒缓了不少,靠着软枕发了会儿呆。若是章四郎真来了,她又病得如此灰头土脸,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何况,谢敛都不让她跟。
    正胡思乱想间,有人靠了过来。
    修长的影子投在她身上,混杂着体温的苏合香与皂角香漂浮在帷帐间,广袖无意间拂过她指尖,宋矜顿时间一动不敢动,只觉得被他衣袖盖住的手指痒到发麻,后知后觉小心抽出来。
    片晌,宋矜垂眼。
    看谢敛坐在床边的身影,如松如竹,既清冷绝伦却又近在咫尺。
    “先吃枇杷露 。”对方顿了顿,将准备好的枇杷露递到她唇边,骤然?间低垂了凌厉的长眉,“再与我赌气,沅娘。”
    最后两个字,被他说得尤为轻。
    宋矜心口猛地跳了一下。
    隐约间,竟恍惚以为他带着几分示弱的意味。
    她收敛心神,不肯理他。
    但对方默然?静坐时,带着种无形的坚持与示好,十分反常。不觉间,便如敲打?更漏的水滴,在深夜里令她慢慢焦灼起来。
    不对,哪里不太对。
    宋矜挣扎了一下,想起上次夜里他才哄她睡觉,转头便吊着一口气给?自己抛尸。不由轻轻看了谢敛一眼,笃定道:“你每次对我说好话,都是为了哄骗我。”
    此话一出,她更觉不妥。
    仿佛在说他是骗感情的登徒子一般了。
    谢敛却似乎微愣,有些局促道:“我并未哄骗你。”
    “骗人。”宋矜轻声。
    果然?,谢敛沉默。
    宋矜有时候最爱得理不饶人,十分促狭。此刻见他理亏,忍了忍,还是有点想挤兑他。可?惜话还未说出口,便被他的枇杷露堵住了唇。
    青年仿佛看破她那点小任性?。
    谢敛又恢复了慢条斯理,淡瞧她一眼,温声道:“沅娘,听话。”
    这话既带着温和的警告,又带着包容的无奈,令她有些不好意思赌气。
    但她还是固执道:“我不。”
    谢敛沉默了片刻。
    “你病得很?厉害,”他如此说着,语调分明是平静的,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隐忍,“若我自岭南回京都,还会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