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嫁给落魄反派后 > 第36章 相思引(九)
    月色下, 接近荒废的官道杂芜丛生。
    不止是身后驿站,外头的树林间都亮起灯,响起阵阵嘈杂, 惊飞的夜枭阵阵啼叫。
    马车颠簸,宋矜只能抓紧车壁。
    身后有羽箭破空声, 刹那间铮然钉穿车厢, 堪堪擦过谢敛的侧脸。
    宋矜心口狂跳。
    她躲在车内, 撞得头晕目眩, 只能听见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
    原本黑黢黢的山道, 四处亮起火光。
    宋矜的视线变得模糊又?嘈杂,分辨不出帘外有些什么。她忍不住思索,从此处到有人烟的住所, 恐怕有数十里之远,逃出去?的概率低之又?低。
    这一点,谢敛不可能不知道。
    她意?识杂乱, 没由?来地感到慌张,害怕谢敛再次抛下她赴死。
    好在差役们为了赶路,白日解开了谢敛脚上的镣铐, 只有双手?仍旧被铁镣所束缚,不能有太大程度的动作?。
    而今夜他们被下了蒙汗药, 没来得及给谢敛上重枷,行动不太受限。
    忍受着磕碰, 宋矜伏跪在车厢内, 挣扎着扑了出去?。
    她坐在谢敛身侧, 俯身抽出藏在车厢底部的刀, 用尽全部力气,朝着车辕砍了下去?。咔嚓一声脆响, 车厢栽陷,连带着令她都先写被颠了下去?。
    腰间一紧,侧面有人伸手?捞住她的腰。
    在下坠之前,宋矜扑入一个?清瘦有力的怀抱,被对方?拖上了马背,彻底抱入怀中。
    她心口扑腾乱跳,呼吸急促。
    模糊的视线往后,她看见谢敛接过她的刀,彻底舍弃了沉重的马车。
    冷汗滑入眼尾,蜇得宋矜眼睛发酸,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滴落。
    对方?温热的呼吸落在她头顶,握着缰绳的手?僵了片刻。在掠过一道拐弯时,避开身后追逐的羽箭,对方?伸手?揩掉她的泪水,安慰道:“别怕。”
    宋矜刚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怕。
    她缩在谢敛怀里,脑海一片混乱,只来得及囫囵道:“……好。”
    她嗓音有些沙哑,透着柔软。
    谢敛有些意?外,却又?并不完全意?外。
    女郎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死死崩住肩背。谢敛察觉出她的害怕,但她偏偏确实十分隐忍,只是固执而沉着地缩在他怀中,一个?字都没有叫嚷。
    连眼泪,都没有再落一滴。
    谢敛回过头望去?,见山谷内的驿站已经远去?。
    他如今的身份,是绝对不可能潜逃的。
    但留在驿站内周旋,却是将主动权放在别人手?里。他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但此时宋矜与他绑在一处,他便?无法令她如此危险。
    “沅娘,藏入山中等到天明。”谢敛道。
    等到天一亮,这些人便?不敢如此放肆,也会有人回头找她。
    而他只要回头。
    稳住驿卒,宋矜大概率是安全的。但如宋矜所说?,他确实不知道要杀他的人是谁,他明里暗里得罪的人,连他自己都无法数清楚。
    谢敛伸手?,要将她抱下马车。
    衣襟却被女郎紧紧攥紧,她仰起雪白的面颊,月光下面上泪痕带着光晕,如同?山中精魅般动人。
    她清甜急促的呼吸落在他鼻端,挣扎着往上。
    谢敛一时间,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但女郎眸底闪过一丝狡黠,她抿紧苍白的唇,猛地勾住他的脖颈,将整个?人挂入他怀中。
    清苦药香扑面而来,温热间透出荔枝甜。
    女郎柔软单薄的身躯缩入他怀中,颤抖不已,冷汗几?乎将她整个?人打湿,如水里拎出来般地湿漉寒凉,让人本能怜惜她。
    谢敛身体微僵,无法拉开她。
    他握着缰绳的手?早已被铁链磨破,淋漓献血顺着手?腕,一滴一滴溅落在她衣摆上。
    “我不。”她固执说?。
    谢敛怀疑她哭了,女郎颤抖着伏在他怀里,尾音哽咽。他原本是要将她抱下去?的,此时这个?僵持的姿势,便?真的成了彼此拥抱,一丝间隙都不存在。
    冰冷的山风吹过来,谢敛头一次为难。
    他无意?间指尖抚过她乌黑的发丝,略作?思考,与她说?道:“我并未打算死在那,只是……”
    只是,
    他将她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重要。
    这话?是他无法告诉宋矜的,于是谢敛陷入沉默。
    “我们一起藏起来。”女郎直接打断了他,她指尖按在他肩头,有些用力,“很?快差役便?会醒,驿卒不敢让他们知道要杀我们。”
    她这话?说?得不错。
    虽然想要杀他,是不少人心照不宣的事。
    但对于底下的差役驿卒来说?,杀人放火的事一旦泄露,让他们上头的大人物露了马脚。造成了后果,追究下来,恐怕就不只是要他们性命这么简单。
    “流放犯人逃亡,是死罪。”谢敛道。
    女郎脊背微颤,在他怀中的脸微微仰起,拨开浓密的眼睫盯着他,“谢先生,此处离官府还远,没关系的。”
    谢敛哑然。
    但只要他跟着他,那些人绝不会放弃追杀。
    她紧紧贴在他怀里,手?指越来越用力。
    谢敛察觉到胸口滚烫,女郎的泪水渗透衣衫,令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她脆弱又?固执地靠着他,咬牙不肯松手?,抱紧了他的后颈。
    他猝不及防,猛地低下头。
    下颌磕在脸侧,唇不经意?间掠过她的额头,被发丝拂过,心口如被叩弦。
    “山中荒芜,我害怕……”她哑声道。
    谢敛下意?识想要跟她解释,此时还没入夏,山中鸟兽虫蛇不多,只要不深入腹地不会有危险。
    但迎着她水雾蒙蒙的眼,一时间说?不出口。
    哪怕明知是借口。
    谢敛握着缰绳的手?发紧,他垂睫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他托住少女的后腰,因为锁链的缘故,他无法将她抱得太紧,只好提醒道:“抱紧我,我与你一起下马,不要害怕。”
    话?一出口,他还是有些赧然。
    但女郎便?伸出手?,紧紧抱住他的腰,全然地信任于他。
    山风阵阵,身后的火光仿佛又?要近了。
    宋矜其?实是怕到了极点,整个?人反倒迟钝起来,一股脑扑入谢敛怀中,躯体和心理上的不适一时间没能感知出来,只觉得理智先松了口气。
    冷汗涔涔,她衣裳早已湿透。
    此时风一吹,她便?冷得忍不住地哆嗦,抿唇忍住。
    腰间一沉,暖意?扑面而来。
    在宋矜还未觉察过来之前,她便?被谢敛抱着,翻身下了马车。
    因为骤然的超重感,她心脏慢掉一拍。
    但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月色下谢敛的身影微晃,右腿像是骤然失了力。但很?快,他便?稳住了身形,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宋矜有些担心。
    但还不等她开口问询,谢敛身形再度平稳,扬鞭一抽马臀,侧身将她带入杂草中,便?无声消弭了她的疑惑。
    “跟着我走。”谢敛道。
    宋矜甚少走过夜路,只觉得四处影影绰绰,不知深浅。但迎着青年略带安慰的目光,她抿了抿唇,牵住他递过来的袖子。
    眼前的人身量颀长,暗夜里却格外沉稳。
    她跟着谢敛,穿过比人还高的茅草,小心拐入山林当中。
    从山坡往下看,狭窄的官道上灯火渐渐散开。这么久了,他们应该也发现了,马背上没有人了,开始四处找寻两人的踪迹。
    宋矜不觉有些慌,但身体却越来越乏怠。
    踩着满是落叶的山坡,她竭力往上,脚底却猛地一滑。乏力的胳膊想要拽住灌木,却未能抓紧,她不由?自主地往下摔下去?!
    “……沅娘。”
    她听见谢敛唤了自己一句,胳膊便?被他揽住,终于稳住了身形。
    宋矜伏靠着谢敛,半跪在地上起不来身。
    她额头冷汗涔涔,浑身因为虚脱微微颤抖,连张口说?一句没事的力气都没有。废了好半天的劲儿,她才勉强抬起脸,说?道:“……我缓一缓。”
    想到身后越来越近的火光,宋矜咬了咬牙。
    她挣扎着起身,身体却根本抽不出多一分的力气,连平衡都把握不了,重重往下摔了下去?,下颌猛地磕在谢敛肩头。
    一时间,她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别的。
    眼泪簌簌往下。
    “我背你。”因为耳鸣,谢敛的声音仿佛隔得很?遥远,但带着十足的沉稳安定,“你若是累了,便?在我背上睡一会,等天亮了就好了。”
    天亮了就好了。
    丛林尽头的山巅上,天边尚且一片黢黑。
    因为被人背了起来,宋矜不必再使力,连带着浑身的虚脱感都好了许多。
    原本着急的眼泪,不觉间也不再滴落。
    她眼前一会儿看得清一会儿看不清,意?识变得模糊又?清晰。只知道谢敛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穿过陡峻的山林,偶有山风吹干冷汗,令她慢慢缓过来。
    “沅娘,先睡会。”他说?。
    宋矜不想睡的,可她实在太困了,连反驳的话?都没说?出口,便?坠入了沉重的睡眠中去?。
    她惦记着被追杀,没睡太久。
    醒过来时,天还是黑着,但天边已经有了一抹极浅的鱼肚白。
    谢敛拄着树枝,仍旧在山林间穿梭。
    她不知道他走了多久,其?间有没有停下来休息过,但他的衣裳再次被打湿了。借着淡薄如水的月色,她能看出其?中的深色,是伤口裂开流血了。
    宋矜无意?识地,轻轻摸了一下他的后背。
    青年脊背微僵,拄着树枝的手?微微抬起来,最终又?落了下去?。他侧过脸,月光下眉骨锋利深邃,垂眼低声问道:“好些了吗?”
    “好些了。”宋矜本能挣扎了一下,连忙说?,“我可以自己走了。”
    谢敛顿下脚步,扫视四周,说?道:“应当是甩开了,在这里休息片刻,天也就亮了。”
    天色一亮,那些睁只眼闭只眼的差役,也要考虑自己能不能交差的问题,不再任由?着驿卒许多人对他们的追杀。
    宋矜跟着松了口气,点头道:“好。”
    两人相互搀扶着,找了个?凹沟。
    山林经年没有人迹,沟内铺着厚厚一层树叶,坐在上头十分蓬松。
    宋矜靠着沟壁,屈膝托起下颌才勉强撑直了脊骨。
    月色被枝叶分走,只剩三两缕漏下来,疏疏落落地照在谢敛身上。青年一如既往地端正内敛,清瘦肩头平整,脊背挺拔舒展,不见疲态与厌憎。
    她不觉间,目光落在谢敛身上。
    对方?回了神?,又?问道:“冷吗?”
    还不等她回答,他便?主动坐到了她身侧,整衣侧过身。树叶窸窣间,他替她挡掉了吹过来的东南风。
    两人间隔着半尺的距离,不近不远,拿捏得刚刚好。
    “不冷。”她道。
    而青年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说?别的。
    宋矜没了困意?。
    她坐在林中,思绪没由?来有些散漫。
    其?实细想起来,过去?的汴京城传了不少谢敛的传闻。
    十七岁的进士郎君,未免太过于惊才绝艳,坊间茶楼内都流传着他的传闻。着绯衣革带,在热闹的队伍之首打马游街那日,引得万人空巷。
    昔日守在谢家外的女子,还有被各类传言吸引来的女郎,几?乎将金明池外挤满了。
    隔得太远,众人等了许久。
    最终簪花骑马,在队伍最前头的,却是哪一年的探花郎。
    探花郎生得也俊逸白皙,偏偏谢敛骑着马,自酒幡后徐徐露出半张脸来,当时一片哗然,不少女郎纷纷激动到想要挤上前去?看清楚。
    当时场面混乱,导致探花郎的马匹受惊,险些受到踩踏。
    不少女郎上前,为谢敛赠簪花示好。
    因为争前恐后,最终导致有人被踩踏受伤,有人掉入了金明池险些溺亡,成了那一年京都中最大的意?外事故。
    不少人津津乐道,说?了大半年。
    但宋矜一直住在京郊,也不爱凑热闹。
    这些消息被她得知时,都快过了一个?多月了,自然无缘得知当时的场面如何。
    尤其?是看着眼前的谢敛,也很?难想象出,他最春风得意?时是副什么样的画面。若也这般波澜不惊,内敛克制到了极致,身边的人恐都忍不住恼他了。
    “谢先生三年前,为何忽然自请外任?”宋矜问道。
    其?实以谢敛的本事,即便?不去?干实绩,留在京都也不可能在翰林院蹉跎三年。反而会更快平步青云,在最短的时间内,便?能靠近政治核心。
    谢敛朝她看来。
    他似乎也不因此有所保留,只从容道:“我想试验新政的可行性。太后母族在各处的势力都有渗透,而民?生多艰,许多事情能快便?不能蹉跎。”
    譬如今上,再蹉跎几?年恐怕就死于太后之手?了,何况那些寻常百姓。
    宋矜明白这个?道理,却不太能细想。
    “我入仕,本就是为继承老师的遗志。”谢敛抬眼看天上一片月,嗓音低了几?分,“老师生前来不及,我也想早些让他看到。”
    宋矜眼睫微颤。
    她记得离开京城前的那些读书人,自称是翠微书院的学子。
    京都人人都知道,翠微书院办学不为入仕行举业。
    其?山长和教授,有不少是当代文坛名流。所以翠微书院咸集的,往往是一群于学术造诣上出众的学生,致力于承往圣思想,著书继往开来。
    因此,不少书都是由?翠微书社发行。
    每每风靡京都。
    反倒是出仕的那一批,倒是翠微书院的异类。
    但谢敛的身份确实微妙许多,当年牵头集资创立翠微书院的人,便?是身居首辅之位的秦既白。多年后秦既白致仕后,声名狼藉而死,谢敛承老师遗志出仕。
    宋矜有些想要探究,却又?不忍探究。
    于是她只点了点头,宽慰道:“秦先生在九泉之下,必然会为之宽慰。”
    “沅娘,你阿爹也是。”谢敛道。
    宋矜心口猛地一跳,有些说?不出来的动容,最终却只是点头。
    天边渐渐亮起来。
    在灰蒙蒙的天光中,她渐渐看清谢敛的面容。对方?面色不比她好,透出失血过多的惨白,乌黑的鬓发已经被冷汗浸透了,散落几?绺黏在颊边。
    青年玉骨霜姿,狼狈也难掩孤峭的气质。
    宋矜将脸靠在膝盖上,垂眼不再看他,只说?道:“我好困,谢先生。”
    他微怔,忽然倾身探了探她的额头。
    女郎眼睫低垂,恹恹地打着盹儿。谢敛察觉她有些低烧,一时间皱眉,略带思索片刻,还是说?道:“靠在我身边睡一会儿,等会我背你下山。”
    “……不累吗?”她抬眼。
    谢敛猝不及防对上她的眸子,略有些不自在,只是摇头。
    她便?再次垂下眼,迟疑着往他身边挪了挪,然后将脑袋靠过来,半阖着眼打盹儿。
    两人之间还隔着几?寸的距离。
    她似乎是靠在他身上,又?似乎没有依托全部的力量。谢敛端坐着,等候着女郎的呼吸变得沉稳,确信她睡熟了,才重新抬眼看向?天色。
    此时已经快亮了,可以下山。
    谢敛起身将她背起来,拄着那支树枝,一瘸一拐朝着山下走去?。
    山风依旧大。
    横飞的茅叶割破他的手?背、脸颊,谢敛踩着滑落的落叶与山石,徐徐朝着山下而去?。一直到天边照起第一缕晨光,他才终于矮身,背着宋矜踏上官道。
    因为腿伤是经年旧疾,他习惯了忍耐。
    谢敛闭目调整良久,拄着拐杖的姿势,便?看不太出来异常。
    驿站大门紧闭。
    檐下隔夜的灯笼吹掉了几?只,衬得驿站越发破败。
    谢敛并未叩门,而是坐在了驿站门外。
    他又?小心放下背上的女郎,将她扶着靠在自己怀里,继续安睡。她苍白的面颊浮起病态的潮红,呼吸也变得沉重,应当是昨夜受惊又?着凉了。
    谢敛将捡回来的氅衣裹在她身上。
    女郎似乎做了噩梦,她手?指攥得发白,身体蜷缩成一团。察觉到他披衣的动作?,她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袖子,口中低低喃喃什么。
    他没有抽回衣袖。
    只是任由?冷得哆嗦的宋矜,蜷缩进他怀里,替她裹好了衣裳。
    一直到天光明亮,王伯一行人急匆匆赶回来,谢敛才将宋矜叫醒,交给了蔡嬷嬷照顾。
    他起身叩了门。
    里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一片混乱。
    差役坐了一拨,驿卒又?坐了一拨,看他的目光带着说?不出来的深意?。看来双方?不是没彼此试探过,看能否合作?杀了他,只是果然没达成一致。
    伙夫蹭地站起来,一把拽住谢敛的衣领,气得脖颈红得滴血。
    “谢大人就是不简单,把人骗得团团转是吧……”
    不止是伙夫,其?余人也因为杀心动怒。
    “驿卒”们猛地站起来,俨然要泄愤,毕竟昨夜为了杀他险些翻了一篇山,十分劳累。王伯和田二郎对视一眼,连忙冲了出来,一时间整个?屋内的场面便?乱起来。
    谢敛眸色平静,只再度打量伙夫。
    片刻,他低低咳嗽一声,扶靠着桌子说?道:“你得的是蛊病。若是及时去?寻找能治此病的大夫,也或许有转圜的余地。”
    暴怒的伙夫顿时安静下来,眸色古怪。
    他的病来势汹汹,有不少大夫看了,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而言之,短短数日,却都十分一致地告诉他必死无疑。
    眼前的谢敛,也是一眼就看出他重病将死。
    还有,甚至知道他有个?年幼的女儿。
    “你……如何知道?”求生的欲望,令伙夫无暇多顾,只想知道谢敛的话?是否靠谱。
    但心里,他已然信了八分。
    眼前的青年十分苍白清癯,唇边带着缕触目惊心的血迹。只淡淡瞥他一眼,便?有种无形间便?将人看透的冷漠感,十足的疏离通透。
    “本官外任时,见过得此病的人。”他只道。
    在一片缄默中,远处角落里有少女挣扎起身,她被搀扶着走了过来,说?道:“蛊病?”
    伙夫当然认得,这些谢敛的夫人。
    于他来看,便?是个?年纪很?小的病弱女郎,看起来经不起什么风雨,在这里十分奇怪。
    然而病弱女郎打量他片刻,又?问道:“这段时间,是否都周身发热,手?脚颤抖……再早些日子,嗜食犯饿而食不下咽?还有,你是否生食过肉脍?”
    伙夫一愣,他确实是生吃过肉脍,而且这些症状全然都对上了。起先不觉得有什么,但后来身体不受控制,越来越虚弱……去?求医便?得知命不久矣。
    他连忙追问道:“是……是这样,当真是什么蛊病吗?”
    宋矜沉默片刻。
    蛊病确实颇为罕见,而且医书中记载极少。寻常大夫见了,很?难判定出来,即便?是判定出来了也多半束手?无策,无法找到有效的治疗方?法。
    她略作?思索,还是说?道:“可以用醋、蒜调水,或是淡盐水催吐上三五日,或许有效。”
    谢敛朝她看过来,却并未多说?什么。
    宋矜略松了口气,与伙夫说?了催吐的要领与细节,与饮食注意?。
    众人都折腾了一夜,十分疲倦的模样,只静静听着。而伙夫欣喜若狂,追着宋矜问细节,一时间全然忘了昨夜的恩怨。
    折腾完这些,大家重新出发。
    因为马车毁损,王伯带着人去?修车辕,留下田二郎和蔡嬷嬷跟在后头。但两人凑在一起,不知为何聊了起来,不觉间落在了后头。
    “我刚刚……”宋矜迟疑了片刻,毕竟伙夫昨夜是要杀他们的人,还是如实与谢敛说?道,“我说?的治疗方?法虽然不错,但他双颧发红、目有血丝,手?抖得厉害,情绪也十分亢奋,已经是病至晚期,我几?乎确定他无法被治愈。”
    谢敛走在她身后半步。
    他似乎有些意?外于她的解释,黑沉的眸底喜怒难辨,只问道:“那你为何教得这般仔细?”
    “此地恐有食肉脍风俗。”宋矜解释。
    谢敛略作?深思,只问她道:“食用肉脍,容易导致蛊病?”
    晨光淡白,露水沾湿他的衣摆。
    谢敛眉眼间满是认真,看不出一丝恼怒或是别的。她陡然明白过来,他方?才朝她看过来,并不是因为她为敌人治病,而是当真在倾听蛊病如何治疗。
    她心头说?不出是惊讶,还是别的。
    只浅浅松了口气,顿时间疲倦都消散了些,仔细和他说?道:“所谓蛊病,其?实是吃下了虫卵与活虫。病情严重后,便?会手?脚颤抖,精神?亢奋……到最后发癫而死,无法治疗。”
    “病情严重前,催吐可能彻底治疗?”谢敛问。
    宋矜蹙眉,却只是摇了摇头,说?道:“几?率高很?多。但方?才那人,明显已经大限将至,多半没有用。”
    “既然将治疗方?法告知了他们,无辜之人得病,自然不至于此。”谢敛垂眼,眸底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明显是觉察出她方?才的紧张。
    宋矜心头一跳,她行为的意?图被谢敛看了出来,一时间连心情都好了不少。
    她并不是可怜伙夫。
    而是作?为医者,她不觉得自己该隐瞒救命之法。
    诚然,宋矜很?少会觉得自己是医者。
    她的医术绝大部分,都是出于好奇与无聊,无师自通学会的。许多时候,在逼不得已之前,她都不会太信任自己的医术。
    “沅娘觉得对,便?不必忐忑。”他又?说?。
    宋矜本是渴得唇瓣发干的,听了他的话?,还是忍不住弯唇微微一笑。
    谢敛下意?识瞧着她。
    她这样微微一笑,苍白的唇渗出点血迹。分明有些病弱又?憔悴,却带着触目惊心的清艳,如同?枝叶尖上最珍贵的一滴清露。
    他忽觉自己的目光有些冒昧。
    正侧目避开时,身后便?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伙夫别着刀追来。谢敛猝不及防便?被塞了一包银子,对方?趁着动作?,压低了嗓音道:“……整个?淮南西?路都不会安生,谢大人与夫人多加保重。”
    不过片刻间,他便?折身道:“银钱两清了!”
    谢敛握着钱袋子,垂首若有所思。
    淮南西?路的熟人不外乎那几?个?,略作?思索间,原本还未曾十分确定的人名便?确定下来,和他原本的猜测一般无二。
    谢敛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只是将银钱递给宋矜。
    女郎一呆,问道:“给我做什么?”
    谢敛后知后觉也是一愣,他握着有些沉的银子,迟疑着道:“……我先收在身上?”
    “好沉,不要。”她含糊道。
    谢敛又?想起她的风寒来,思忖了片刻,还是温声道:“还困吗?马车暂时还未修好,若是还困,便?再将就着睡一会儿。”
    女郎困得眼睛都有些泛红,雾蒙蒙的。
    他从她脸上看出点可怜巴巴来,经过昨夜周折,她连衣裙都被荆棘勾破了,白皙的皮肤擦破好几?处。此时瞧着又?渴又?困,十分苍白脆弱。
    谢敛心头莫名有一瞬的无措。
    他下意?识步子快了几?分,去?取了水来给她,瞧着她困得睁不开眼的模样,又?说?道:“若是走不动了,我先背着你……”
    但话?未说?完,手?腕便?被人轻轻握住了。
    女郎的掌心发烫,但指尖却又?冷得吓人,对比极致的触感令他小臂微僵,无法忽略掉她传过来的温度。而她把脉完毕,本该松了手?,指尖却滑下牵住了他的袖子。
    “谢先生,你背后的伤口崩开了,你都没有察觉到吗?”她的声音很?轻。
    谢敛顿时哑然,他的伤实在是太多了,反反复复地重新叠加新伤。这段时间挣扎在死生之间,慢慢就习惯了身上的剧痛与烧灼。
    有时候痛到极致了。
    他便?既冷漠地任由?恶化,左右不过一死。
    “……不太妨事。”谢敛不愿这念头被宋矜知道,只温和宽慰。
    但她往前走了两步,微微仰脸,鼻尖几?乎贴到他下颌处,广袖吹拂着扑入他怀中,满是清甜细腻的荔枝香,仿佛盖住了血腥气。
    他听见女郎道:“我说?什么,你怎么都反驳?”
    谢敛哑然,垂眼看她。
    记忆里宋矜怕他怕得不得了,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恨不得离他八丈远。不知从何时起,她仿佛已经彻底不怕他,还学会得寸进尺地促狭他了。
    “沅娘。”谢敛正色。
    女郎困得又?打了个?呵欠,含糊嗯了声,眸色温软又?莫名看他。
    他沉默了片晌。
    却只是伸手?,替她将肩头即将滑落的氅衣披好,将水囊递到她唇边。果然,女郎半点不抵触地喝了几?口水,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我日后不反驳你。”
    “今日之后的安排,你便?听我的。”
    山风吹拂春草,露水摇落满地。
    谢敛扶住因为发烧和疲倦,困到几?乎站不住的女郎,任由?她靠在自己肩头。垂眸看她时,遇语调带着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迁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