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嫁给落魄反派后 > 第25章 子规血(十)
    谢敛肩胛骨微颤, 抬起肩背。
    他说:“好。”
    远处的青年察觉到,剧烈地挣扎起来?。
    但其?余人太多了,他被按在泥水里, 只能抬起一只血淋淋的手,喊道:“你们这些狗官, 果然……果然都没有良心!”
    何镂拊掌而笑?。
    “谢含之, 你可真是……活该啊。”
    他拔刀出鞘, 挑起谢敛的下颌, 强迫他看?向远处的身影。比起落魄, 他更喜欢看?谢敛难堪,毕竟就连大权得握时,此人都是一副低调朴素的做派。
    但远处的女郎面?色平静。
    宋矜知道何镂是故意?的, 但她也曾狼狈落魄过,也曾跪在阶前求父亲的旧友帮忙。
    端坐高台时,权势外?貌加诸的光晕并非本我?。
    被烧尽后, 支离破碎的气节才是。
    她走不了很快,也不敢出声,唯恐让暴怒的百姓注意?到自己。
    只能屏声静气, 朝谢敛走去?。
    远处青年遍身血痕,挣扎着站起身, 端正如常地往前走了几步。但很快,便?因为体力?不支摔进泥水里, 半天?无法起身, 献血染红泥水。
    雨丝风片扑面?, 宋矜揩掉面?颊上?的水痕。
    谢敛衣衫尽湿, 伤痕纵横。
    然而,他如被雪压折的松枝般、挺直脊背, 抬手抵于额前,以最重的君子?礼向百姓叩去?。风雨泼洒而来?,他身形清癯,苍白的脸上?没?有半丝羞耻。
    这一礼十足温恭深致。
    底下却响起稀稀拉拉的嘲笑?来?。
    “真是软骨头……”
    “作恶多端,以为跪下磕个头就算了?”
    “毫无下限,就是这样的畜生害死了我?儿,还只判了流放。”
    “……”
    宋矜走得很快。
    她终于绕过了差役,然后拎裙一气呵成,便?扑到了谢敛跟前。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
    她伸手抬住谢敛的手肘,将他几乎难以支撑的身体扶住,低低说道:“这么多人看?着,我?便?是想后悔,也再也不可能后悔了。”
    宋矜感觉对方轻颤一下,身子?有些僵。
    但她只做不知。
    水壶里的茶水尚有余温,她手有些颤抖,倒了满满一碗,抬手递到谢敛唇边。
    怕他无力?低头,她微微抬起他的下颌。
    青年眼睫微抖,喉结轻滚动一下,几乎温顺地就着她的手喝着水。但他喝得很快,干渴到极致的身体本能,就是再好的教养都难以掩盖。
    宋矜想起自己前夜问他,渴吗?
    谢敛看?着她的水囊,摇头。
    她心中有些微妙,但又说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谢敛很快喝完了水。
    宋矜从怀中取出斗篷,轻柔地将衣裳搭在他肩头,仔细地提他系好带子?。
    章四郎曾说过,这是秦既白留给他的遗物。她远远见过一面?谢家的宅子?,也在留言中听说过,查抄谢府之后,官兵们纷纷嘲笑?谢敛清贫。
    ——除了书卷与日用物品,连院子?都是租的。
    宋矜并不觉得好笑?。
    汴京城为天?下最繁华之处,本就物价昂贵,官吏为上?朝往往不能住得太偏,靠近皇宫的坊间物价更为高昂。
    任何没?有家族打点,也不收取贪污的官吏,短短数月都购置不下宅院。
    “宋娘子?。”谢敛低唤了她一声。
    宋矜回?神,道:“还喝水吗?”
    谢敛不说话,只是看?她。
    宋矜便?弯腰,准备再给他倒一碗水。手腕却被对方按住,他的手腕被磨得森白见骨,记忆里修长雅致的手指满是血痂,肮脏不已。
    大概是察觉她的视线,他险些本能抽手。
    “阿念在,现在走还来?得及。”谢敛的嗓音低且哑,透着浓重的疲惫。
    宋矜动作微顿。
    她不由打量起眼前的人。
    对方低眉垂睫,破碎苍白,唯有伤痕累累的脊骨尚且挺拔。雨丝浇落在他身上?,令他湿漉的眉眼冰冷,隐藏着刀锋般锐利的绝望。
    “谢含之,你想死吗?”
    “你为什么,还是想要?去?死?”
    女郎嗓音微颤,眼底迅速漫起水雾。
    谢敛微怔,记忆里的宋矜实在病弱羞怯,恨不得将自己藏在帷帽里,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但短短数日,她花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百般周折才一遍一遍走到他跟前来?。谢敛再度生出难堪,这远比昨夜还要?强烈,令他无法细想。
    “抱歉。”
    他意?识到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又沉默一霎。
    但此时此刻,他一无所有,甚至无法阻拦她靠近自己……也就更无法弥补愧疚。
    茶水解了渴,斗篷带来?暖意?。
    女郎就这样温和看?着他,仿佛并非在看?一个肮脏的罪人。
    她不说话,低垂的睫羽满是朦胧的水珠。
    早已湿透的乌发披在肩头,单薄的衣衫满是泥水,簌簌地汇集着滴落下来?。只是伸出手,将他的斗篷拢好,细心地拨出他手心的石子?。
    “傅也平提议,将新政中丈田权交给当地官府和地主。”
    女郎终于抬起眼,说道。
    谢敛想,她果然敏慧过人。
    若是当真被他牵连,实在太过于可惜,他不由远远地看?了一眼秦念的方向。
    至于他自己,从得罪朝中大势之后,已经必死无疑。
    新政此时若是不能推行,但只要?被他提了出来?,便?会有无数后来?者再次提出来?。这世上?敢于革新的人,不可能只有谢含之一人。
    他面?色不变,只道:“你连你母亲与阿弟都要?舍弃了吗?一旦牵连到她们……”
    果然,少女轻颤一下。
    但随即,她便?抬起眼。
    毫不遮掩地瞪了他一眼。
    她抓住他的袖口,却又忽然紧张起来?。
    谢敛不明所以,以为戳到她痛处了,正欲换一种温和的方式逼她回?头。
    但少女低垂长睫扑簌,细碎的水珠溅落在她带着绒毛的脸颊上?,透着水盈盈的光彩。她飞快抬起头,看?着他的衣襟,尽量镇静地问道:
    “谢大人,你愿意?娶我?吗?”
    谢敛脑子?空白了一瞬,不得已看?她。
    女郎水濛濛的眼底透着难言的羞怯,她仿佛随时就要?掩面?躲开?,却又固执地抿唇看?他。在他的目光下,少女苍白的肌肤泛起薄红,连眼尾都晕开?血色。
    他几乎溃不成军。
    谢敛浑身僵硬,狼狈地想避开?目光,却又怕她难过。
    短短数息之间,他便?理清了宋矜为何这么说。她竟然不惜以玉石俱焚的姿态,投身入这场风波里,想要?借此来?救他。
    他应当拒绝。
    但他无法直接拒绝。
    “阻拦圣意?,宋娘子?好大的胆子?!”
    何镂先一步前来?,他话音落地,身后跟随的官兵立即上?前。
    不仅如此,所有人的视线都朝着宋矜看?过来?。
    京都人尽皆知。
    谢敛之所以平步青云,原因不过是对阁老宋敬衍的一纸弹劾。
    底下的议论声变得更大了些,谴责的对象却从谢敛,变成了被宋敬衍的女儿……眼前亲近罪臣谢敛的宋矜。
    宋矜眸色不变,脸色却越发白了。
    何镂见状,哼笑?一声,高高在上?瞥了谢敛一眼,有意?吓唬她道:“若是怕了,宋娘子?还是即刻离开?,别真和罪囚扯上?关?系……”
    “我?与谢敛早有婚约,本就是千丝万缕的关?系。”
    何镂一愣。
    不仅是他一愣,就连神情有些愣怔的谢敛,都瞳仁微震看?向她。
    此时提出婚约,恐怕……
    “虽然尚未婚配,但婚盟既成,便?不可再背弃。
    “我?与他,生死同。”
    喧哗声更大了,何镂紧紧盯着她。
    片晌,他扯着嘴角冷笑?起来?,几步要?逼上?前去?,“宋矜,宋沅娘……你可真是,真是懂得如何羞辱本官……怎么,一个罪无可赦的贱奴也……”
    宋矜面?色惨白,她连嗓音都是颤的,被气恼的何镂逼得节节后退。
    直到此刻,彻底无法反悔。
    “何大人慎言。”
    “言语轻薄、举止浮浪,恐遭人弹劾……况乎今日,大人本就在风口浪尖之上?。”
    一道嗓音在她身后,徐徐响起。带着哑意?,却如往日般冷冽,轻而易举拿捏到旁人的七寸,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威慑。
    果然,何镂沉默下来?,阴恻恻不语。
    但面?色仍旧阴沉。
    谢敛找她颔首,蹙眉低咳时,唇边溢出丝丝缕缕的血丝。
    宋矜听话矮身在他面?前,等他说话。
    或是如往日一般,再满面?寒霜,想方设法让她离开?。但宋矜已经做到了如此地步,就是把脸丢尽,她此时此刻都觉得不过如此。
    于是她恹恹地垂着头,握紧了腰间玉珏。
    这是她的证据。
    连谢敛都无法反驳的证据。
    宋矜如此想着,心脏跳得越发激烈,令她顿时间头晕目眩。
    “傅家的人定然会来?,只是恐怕要?些时候。”
    “我?不会死,别怕。”
    谢敛语调平静,带着近乎克制的温和。
    宋矜猛地抬起脸,对方微怔过后,乌黑如墨池的眸子?浮现安抚的情绪。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他轻轻搭在她的衣袖上?,给予她宽慰。
    她鼻尖一酸,脑海里演算的该如何反驳他不承认婚约的话,顿时烟消云散。
    宋矜恍然觉得自己多么孤注一掷。
    谢敛却只抬起脸,轻叹一声。
    他眉宇间仍有嶙峋风骨,眸光转而明亮锐利,如藏锋初见刃的刀。
    “子?琢,我?曾说过,皇陵案的案卷不可出纰漏……”他依旧是遍身褴褛,伤痕淋漓,眼底却又恢复了往日的锋芒,“我?既然是弃子?,安会不埋线?你大可以在今日试试,一并与我?做弃子?。”
    宋矜立在潇潇风雨中,三月春风掠过柳梢,吹拂过她额心细汗。
    有子?规声声,犹如泣血。
    她看?向身后的谢敛,谢敛亦抬眼看?她。
    他端坐在那,只一眼,仿佛又是春雨中撑伞而来?的绯衣官服郎君,带着高人一等的金贵倨傲。抬手之间,翻云覆雨,无人敢在他面?前置喙。
    宋矜轻轻松了口气。
    不等僵冷着脸的何镂作答,远处传来?喧哗,是傅首辅家的家仆赶车而来?。
    所有人都看?向傅家的车架,唯有谢敛仍旧看?着她,眸色内敛深沉。
    略有无奈似的,低声道:“自然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