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松江府十六家工坊同时亮着灯。染缸边搭起了凉棚,灶房里炖着肉,连最抠门的沈家都咬牙买了新被褥。管账的先生打着算盘嘟囔:“东家,这开销……”
“闭嘴!”沈掌柜盯着刚染好的布匹,“你摸摸这料子,值不值!”
月光照在运河上,漕船满载新布缓缓驶离。船头插着的蓝旗迎风招展,旗面上“松江”二字映着星光,亮得刺眼。
……
晨雾还未散尽,松江工坊的织机声已经与运河漕船的号子交织成片。
朱幼薇站在晾布场前,指尖捻着刚从杭州送来的新样布。
阳光透过细密的纱,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杭州的提机改好了?”她头也不回地问道。
陈寒抖开一卷图纸铺在石桌上:“林三娘带着三个老师傅熬了七天,总算把周家祖传的铜模子用上了。”他指向图纸中央的改进处,“这里加了活动扣,换线时能省一半力气。”
文娘小跑着过来,手里捧着刚染好的布样:“郡主您看,按杭州方子调的靛蓝,色泽比咱们原先的鲜亮三成。”
布匹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朱幼薇突然将布样对折,撕开断面仔细观察经纬线。
“松江的纤维长度占优,但杭州的织机更精密。”她抬头看向陈寒,“让两地的工匠碰个头。”
日头刚过午时,太白楼二楼就被包了下来。周老太爷带来的铜模子摆在正中,旁边是杭州匠人拆解的提机部件。染匠赵四蹲在地上,用炭笔在青砖上画着改良图样。
“咱们的纱更韧,织造时可以多加一道分纱工序。”老赵的炭笔在砖面上划出深痕,“但得把杭州的铜梭子改窄三分。”
杭州来的林师傅抓起一把松江搓捻:“要是用你们的纱配我们的浆染法,或许能织出带暗纹的细布。”
满屋子的工匠突然安静下来。周老太爷的拐杖轻轻点地:“老朽记得祖传方子里提过,洪武三年时松江布能织出云纹。”
“用豆浆泡纱!”文娘脱口而出,“今早试染时,豆浆泡过的线特别吃色。”
账本翻动的沙沙声里,陈寒已经算出新成本:“松江出,杭州出技,两地合造的新布至少溢价五成。”
暮色渐沉时,工匠们还在激烈讨论。楼下的说书人醒木一拍,正在讲昨日周家染坊的新鲜事。
“要说那新染的松江布,对着日头一照,纹路竟像活水般流动!听说今早苏州布商开价十两一匹,周老太爷愣是没舍得卖……”
二楼突然传来巨响。众人惊愕抬头,只见林师傅兴奋地踹翻了茶几:“成了!用松江做经线,杭州细纱做纬线,豆浆染底色,桑叶汁固色!”
朱幼薇拾起刚试织的布样。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布面上,隐约显出松鹤暗纹。她忽然将布样递给周老太爷:“烦请您老掌掌眼。”
老太爷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纹路,突然老泪纵横:“这就是祖辈说的‘活水纹’啊!洪武八年之后,松江再没人织出来过……”
更夫敲响初更梆子时,两地工匠已经拟好分工。松江负责改良种与纺纱,杭州专攻提机改进。文娘捧着契书挨个让众人按手印,轮到林师傅时,这个杭州汉子突然跪下。
“郡主,小人有个不情之请。”他指着契书上“技术互通”那栏,“能不能让两地工匠每月轮换?我愿带徒弟来松江学纺。”
朱幼薇看向陈寒。年轻的国公爷正用匕首在青砖上刻算学公式,闻言抬头:“正合我意。明日就派船送第一批工匠去杭州。”
周老太爷突然咳嗽一声:“且慢。”他从怀中掏出本泛黄的册子,“这是周家历代染方,今日献给工坊。只求一事——让松江子弟也能学杭州的织机手艺。”
烛火噼啪炸了个灯。朱幼薇接过册子时,封皮上的“洪武三年御赐”字样清晰可见。
第二日黎明,运河码头比往常热闹十倍。二十名松江工匠背着包袱登船,杭州来的林师傅在船头挂起蓝布旗。旗面上“松杭合造”四个大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沈掌柜挤在送行人群里,突然拽住一个年轻工匠:“阿泉,你爹答应你去杭州了?”
叫阿泉的青年扬起手中契书:“沈叔,契书上写着呢,学成回来教十个徒弟。我爹说这是光宗耀祖的事!”
漕船缓缓离岸时,朱幼薇正在工坊后院试新织机。改良过的提机发出悦耳的咔嗒声,织出的布匹已能看出模糊的暗纹。
“还差些火候。”陈寒摸着布面摇头。
文娘急匆匆跑来:“郡主,杭州飞鸽传书!林三娘说要用松江试织一种新纱罗,问咱们能不能专供七籽桃?”
“准了。”朱幼薇转向陈寒,“你亲自去趟田,挑最好的种送去。”
暮色四合时,松江工坊的灯火依然通明。朱幼薇伏案绘制新的织机图纸,窗外忽然飘来孩童的歌声。她推窗望去,只见义学的孩子们手拉手走过石板路,正在唱新学的杭州织谣。
“杭州桥,松江潮,两地工匠结兄弟……”
歌声飘进账房时,陈寒刚盖下“松杭工盟”的朱印。他抬头望向窗外的月色,忽然轻笑:“这下沈万三该睡不着了。”
更夫的梆子穿过街巷,惊起几只夜栖的麻雀。运河上,载着种的漕船正破浪而行。船头蓝旗翻卷,隐约可见旗角绣着的松江桃与杭州桑枝,在月光下紧紧交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