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突然映出个人影。李崇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沈世叔,学生有要事相商。”
当日下午,运河码头出现了奇怪的一幕。十几个书生围着运布料的漕工盘问,有个穿绸衫的账房躲在后面记录。
“这位大哥,工坊每日用多少纱?”
“染一匹布要多少蓼蓝?”
漕工王老五扛着布包,被问得不耐烦:“老子只管扛货,想知道自己去工坊问!”
书生们还要纠缠,忽听得一阵马蹄声。陈寒带着亲兵飞驰而至,马鞭在空中甩出脆响。
“赵知府有令,即日起漕运码头由卫所接管。”他目光扫过那几个账房打扮的人,“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太白楼里,说书人醒木一拍:“要说这巾帼工坊,近日又有新鲜事!昨日竟有二十多个书生抢着报名当抄写员……”
二楼雅间“砰”地推开。李崇义铁青着脸冲下楼,身后跟着慌乱的沈家管事。
暮色渐浓时,朱幼薇在工坊后院见到了意外来客。周老太爷拄着拐杖站在桑树下,身后两个小厮抬着红木箱子。
“老朽特来请罪。”老太爷深深作揖,“德海那孽障受人蛊惑,竟与沈家……”
朱幼薇扶起老人:“周老言重了。令孙今早已来工坊赔罪,还带了十架新织机。”
老太爷胡须颤抖,突然转身踹开木箱。满满一箱账册哗啦散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
“周家三百年所有染布配方,今日尽献工坊!”老人声音洪亮,“只求郡主给松江布商留条活路。”
朱幼薇拾起一本泛黄的册子。月光下,能看清上面“洪武三年”的字样。
“三日后未时,请周老带各家掌柜来工坊。”她合上册子,“江南织造,原该有松江一席之地。”
当夜,陈寒在驿馆院中擦拭佩刀。春杏急匆匆跑来:“国公爷,刚截获沈家送往杭州的信鸽。”
字条在灯下展开,只有八个字:“事泄,速毁松江账册。”
朱幼薇轻笑一声,将字条凑近烛火。火苗窜起的瞬间,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三日后,工坊正堂摆开长案。松江十六家的掌柜分坐两侧,面前摊着各自的账本。朱幼薇让文娘捧出个雕木匣。
“这是杭州工坊三年来的全部用料记录。”她打开匣子,“诸位可以对照。”
周老太爷率先起身。老人粗糙的手指划过纸页,突然停在某处:“同样的纱,工坊竟能多织三成布?”
“新式织机省料。”文娘解释道,“染布配方也改良过,省两成蓼蓝。”
沈掌柜突然拍案而起:“既如此,郡主为何不早说?害得我们……”
“沈世兄!”周老太爷拐杖重重顿地,“是你撺掇德海勾结书生闹事,现在倒打一耙?”
朱幼薇等吵嚷声平息,才轻轻叩响桌案:“今日请诸位来,是要定个章程。工坊愿以成本价提供新织机,各家按年分期付款。”
堂中霎时安静。沈掌柜哆嗦着竖起一根手指:“一、一年?”
“三年也行。”陈寒抱臂站在窗边,“只是这三年里,松江布得按工坊定的价卖。”
周德海突然冲出来跪下:“郡主大恩!我们周家愿第一个签契约!”
夕阳西沉时,朱幼薇独自站在运河边。文娘匆匆赶来,递上一封书信:“杭州刚到的,说京里有人弹劾您……”
信纸在风中哗啦作响。朱幼薇看完,随手抛进河里。
“郡主?”
“没事。”她转身往工坊走,“明日你带人去沈家染坊,教他们新配方。”
文娘急走两步:“可沈家今日都没签字……”
“他会签的。”朱幼薇望向太白楼方向。二楼窗前,沈掌柜正死死盯着运河里漂远的信纸。
夜色渐深,松江府的灯火次第亮起。工坊女工们的笑语混着织机声,随着运河水悠悠荡开。更夫的梆子穿过街巷,惊起几只夜栖的麻雀。
……
街边的茶楼里已经坐满了人。几个布商围坐在角落,低声议论着,时不时朝窗外张望。
“听说了吗?巾帼工坊的布已经卖到苏州去了,价钱比咱们低三成。”一个瘦高的绸缎商压低声音,手指不安地敲着桌面。
“三成?”旁边戴瓜皮帽的老者猛地放下茶盏,“这不是要逼死我们吗?”
“何止!”瘦高商人冷笑,“听说她们还要在松江再开两家工坊,到时候满大街都是她们的布,谁还买咱们的?”
茶楼里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几个原本只是来喝茶的布商也凑了过来,脸色阴晴不定。
“这哪是做生意?这是要断了咱们的活路啊!”有人愤愤道。
“可不是?”瘦高商人眯起眼睛,“我听说,这工坊背后是国公爷和郡主撑腰,官府都向着她们。咱们这些小本买卖,拿什么跟她们斗?”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瓜皮帽老者一拍桌子,“得想个法子!”
……
太白楼二楼雅间,沈掌柜正和李崇义对坐饮酒。沈掌柜脸色阴沉,手指不停地摩挲着酒杯。
“李相公,您是读书人,见识广。”沈掌柜压低声音,“眼下这局面,您看该如何是好?”
李崇义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鲈鱼脍,淡淡道:“沈掌柜,您觉得,松江百姓最信什么?”
沈掌柜一愣:“自然是信官府,信圣贤书。”
李崇义摇头:“错了,百姓最信的是‘规矩’。”
他放下筷子,声音轻缓却带着几分阴冷:“千百年来,女子就该相夫教子,织布养家是男人的事。如今工坊让女子抛头露面,还抢了男人的饭碗,这不合规矩。”
沈掌柜眼睛一亮:“您的意思是……”
李崇义微微一笑:“谣言这东西,只要有人信,就能成真。”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