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头风势稍急,吹得易华伟衣袂猎猎作响。
洛水浩荡,夕阳已大半没入远山之后,天际残留著大片绚烂却渐趋黯淡的霞彩,將河水染成一片瑰丽而沉静的紫金色。
两岸灯火次第亮起,与水中倒影交织,勾勒出洛阳城的繁华轮廓。远处天津桥如一道墨色剪影,桥上行人车马依旧川流不息。
易华伟负手立於船头,极目远眺这山河形胜、帝都气象,感受著这时代脉搏与无数潜流涌动。
天下大乱,群雄並起,確是一个人才辈出、波澜壮阔的时代。沉默片刻,一股苍茫浩渺之意縈绕心间,不禁朗声吟道:
“洛水汤汤,其流泱泱。星汉璀璨,竞耀其光。观夫天下之势,如竞千帆渡大江。鲤跃龙门,岂独一隅之望?虎啸深谷,非止百兽之惶。凤鸣岐山,亦待梧桐之苍。
豪杰並起於州郡,智士潜涌於四方。谋臣似雨,洒落於诸侯之帐;猛將如云,匯聚於烽火之疆。或负经天纬地之才,怀揣伊吕之想;或藏搅海翻江之勇,志效賁育之刚。或运筹於帷幄之內,决胜千里之外;或爭锋於沙场之间,裂土称雄一方。机关算尽,图霸业於囊括;纵横捭闔,逐鹿鼎於中央。
然天命靡常,惟德是辅;人心所向,即势之所往。潮涌潮落,几人能握其涨?
浪淘风簸,终见真金之芒。嘆群英之薈萃,似过江之鯽,竞逐沧浪;惜功业之难久,如朝露之晞,徒留悵惘。唯顺势应人者,或可歷劫而不丧,观时待变者,笑看云捲云舒,潮落潮涨!”
辞赋气势磅礴,极言天下人才之盛,如繁星竞耀,如千帆竞渡,文武英杰遍布四方,各逞其能,各逐其志。继而话锋一转,道出竞爭之残酷与天命人心之重要,在这滚滚洪流中,纵是英才辈出,亦需顺应时势人心,方能歷经劫波而不倒,最终於时代浪潮中屹立。
单婉晶痴痴地望著师父挺拔如松的背影,耳中迴荡著那恢弘壮阔又蕴含深意的辞赋。此刻的易华伟,在她眼中仿佛与这浩渺的洛水、与这沉浮的天下气运都融为了一体。他不再是那个深不可测、武功盖世的师父,更似一位佇立於歷史长河之上,俯瞰兴衰、挥洒格局的圣哲。她的心绪隨著那辞赋起伏,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豪、倾慕与誓死追隨的信念充盈心间,竟不觉已是痴了。
船舱內,师妃暄不知何时也已抬起头,凝神倾听著船头传来的朗朗之声。
那辞赋每一个字都清晰入耳,其內容更是与她静斋所秉持的“择主而辅,平息干戈,以达至善”的理念既相衝突,又似在更高处有所交匯。尤其是那“顺势应人”、“人心所向,即势之所往”以及对於“天命靡常,惟德是辅”的强调,与她师门所追寻的“天命”冥冥中又有微妙契合,只是实现路径截然不同。
易华伟否定了“代天择主”,却似乎更篤信一种源於芸芸眾生集体意愿与歷史洪流相结合的“大势”,並欲引导、顺应此势。
这种思路,对她而言,太过新颖,也太过…惊世骇俗。她怔怔地坐在蒲团之上,清丽绝伦的脸上神情复杂无比,有震撼,有迷茫,有深思,更有一种道心受到强烈衝击后的剧烈波动。原本认为清晰的道路前方,仿佛骤然出现了巨大的岔路,而那条新路瀰漫著迷雾,却又散发著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船头,易华伟吟罢,负手静立,任由晚风拂面,眺望著最终沉入地平线的最后一抹余暉,以及逐渐亮起的星河初影,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愈发深邃而挺拔。
小船依旧顺著洛水水流,不疾不徐地向著下游漂去,仿佛在这歷史的长河中,也只是一叶隨波逐流的扁舟,只是那舟中之人,却欲挥桨定向,试图影响这河流的走向。
夜色,悄然降临。
……………
小船在船夫沉稳的操控下,悄然滑向洛水南岸一处僻静的码头。船底与岸边青石轻轻相触,船身隨之微微一震,停了下来。
岸上灯火稀疏,与远处天津桥周边的璀璨喧闹形成对比,只余几声模糊的犬吠和更夫打更的梆子声隱约传来。
师妃暄自船舱中缓步走出,立於船头,与易华伟相对而立。
夜风拂动她淡青色的文士长衫,衣袂飘飘,仿佛隨时会乘风归去的仙子。她清丽绝伦的脸上,先前那剧烈的思辨波澜已渐渐平復,重新归於一种深沉的寧静,只是那寧静之下,似乎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与深远。
“先生一席话,令妃暄获益良多,亦思之良多。”
师妃暄率先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清越:“今日之论,妃暄需时日细细体悟。天下之路,或许……並非只有静斋所见之一条。”
易华伟微微頷首,神色平和:“道途万千,皆需践行。师仙子若有疑虑,可隨时来南方一观。”
师妃暄眸光微动,轻轻頷首,算是应下。目光掠过易华伟,又在他身后的单婉晶身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意味深长,却未再多言。只是双手微抬,执了一个简朴的道別之礼:“夜色已深,妃暄便在此別过先生。保重。”
“保重。”
易华伟微微一笑,语气淡然。
师妃暄不再多留,身形微动,已如一片轻羽般自船头飘然落下,稳稳站在岸上青石板上。她並未回头,青衫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岸边的夜色之中,几个起落间,便消失不见,只余下清冷的气息似乎还在空气中短暂停留。(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