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7章 此乃学生心愿
“贺表,弟確实写了。”
猛地扯开身上袍服,徐长文从怀中抽出一个包裹,重重放在桌上,层层露出一卷写满小纂的宣纸,墨跡未乾,並未誊抄在摺子上。
映著昏黄烛光,徐东心头一跳,拿起包裹,仅仅是看了一眼,就满脸惊骇,
“长文,你疯了,”
徐东猛然捂住自己的嘴,声音压得极低,宛如蚊子哼哼;
“如此妄议天家之事,行逆鳞,明日又是寿宴高堂,是要掉脑袋的,”
神情恍惚,怎么也没想到,案子还未审完,长文竟然直面圣上,又劝道;
“京城百官全部要上贺表,文武百官何其多已,怎会就轮到太上皇,分要读你的贺表,不过是埋没在奏摺里,以供祭天罢了。”
冷静下来,徐东堪堪鬆口气,不说京城那些重臣,只算六部官员,就有百余人,太上皇怎会一一鑑別贺表,也算有个安慰。
可徐长文並未领情,给自己酌上一碗黄酒,酒液在碗里晃荡,晃荡出阵阵涟漪,顺手捏上几片酱牛肉,送入口中,
“去岁,女真人犯边,落月关军卒三日无粮,冻毙者逾百,年末京南大旱,千万人赴死,易子相食,今岁过年,江南水患,天灾人祸,江北五县,搜刮民脂民膏,这些事,歷歷在目,可朝廷,却一审再审!”
油灯爆出的,照亮了徐长文的鬢角,仅仅几日,就有几丝银髮露出。
徐东踉蹌坐下,想起恩科之前的议论,挥斥方遒,知道朝廷艰难,更知道那些贪官污吏的吸髓抽血,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到了这个境界。
“长文,你,”
“如今你我深陷江南一案,若不能抽身,就怕走不出去,长文既然敢状告上官,早就想好了一切。”
堂內东侧,还掛著一个帘子,猛的一拽,帘子撤下,就寻见后面,放著一个漆黑的棺槨,徐东突然一睁双眼,瞬间明白此中的含义,
“长文,何至於此,陛下,还有侯爷那边”
声音酸涩,忍住眼角泪水,
“皇上登基不过十余年,深居宫內,可能许多事並不是我等想的那样你这摺子递上去,要么石沉大海,要么.”
明日万邦来朝,真要出了紕漏,哪还有性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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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么庭杖,要么詔狱,要么秋后问斩。”
徐长文又喝了一口酒,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堂屋里,格外清晰,
“徐兄,你还记得国子监门口,那通『天下为公』的石碑吗?你我二人还在此发誓『致君嘵舜上』,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弟甘愿做那第一人。”
看著包裹內宣纸,密密麻麻写的字,那些珠璣之言,像针一样扎进眼里,微动的嘴,一句话都说不出。
又是一碗黄酒入肚,
“贺表想了三日,改了又改,每一句话,都在脖子上摸一遍,看脑袋还在不在,你看这一句,太上皇之误多矣,大端在修醮,'这话不说,我闭不上眼。“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油灯忽明忽暗,时到今日,徐东这才觉得,自己不如他,端起酒碗,酒液冰凉,入喉却像火烧。
他忽然发现,徐长文的长衫袖口磨破了边,露出里面打补丁的里子,而自己身上这件,还是今年织造局“赐“的绸缎面袍。
“你打算何时递?”
徐东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贺表送的,也大有讲究,送的早不一定看,送的晚埋没其中,也不得见。
“明日寿宴开始,百官贺表之后。”
徐长文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木牌和一张宣纸,其中牌子上面刻著“户部江南清吏司主事徐长文”,
“家中,仅有老母亲一人,另有冯家未婚妻冯太英,这牌子,便是我最后的念想,宣纸则是冯家的婚约,有兄代劳。”
世间对不起太多人,暂且来世再报。
徐东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酒洒在衣襟上都没察觉,忽然想起什么,站起身,竟然脱下身上长袍,迭好放在桌上,
:“长文,这是我备著迁官时穿的,料子好,穿著舒服,本来今日就是让你看一看,羡慕一下,如今,你我同品级官员,所穿官袍一样,明日你换上这个。”
徐长文看著那套官服,眼圈忽然红了,有此知己,道不孤也:
“徐兄,不必如此。”
“必须如此!,就算是罢官,不也是要还给朝廷官印和官服吗,此番就是所还之物。”
徐东將官服按在徐长文怀里,声音带著哽咽,
“你若真真有不测,我徐东在户部一日,便替你查一日的帐,替你看一日的百姓!长文兄在前面走,为兄尽力跟吧。”
此刻,
油灯的火苗又跳了跳,將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棵在寒风里紧紧挨著的芦苇,徐长文忽然笑了,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河东带来的零嘴:
“来尝尝?家乡的味道,我若真去了,记得每年清明,给我坟头撒一把。”
徐东並未说话,抓起糕点塞进嘴里,又苦又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底,伸手把宣纸小心折好,连同木牌藏进贴身处,忽然想起去江南之前,两人同睡一张床,长文总说“为官者,要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行得正,走得直。”
那时只当是新科意气,如今才知,这竟是要用性命去践行的诺言。
梆子敲到四更时,徐东这才孤身出了府邸,夜风打在脸上生疼,
“回去吧,”
徐东站在巷口,回头望了眼那盏在风雪中摇曳的油灯,
“好,明日早朝,回见。”
徐长文没动,只是望著徐东的背影,深深一拜,刺破了沉沉夜色。
突然,徐东回身,想起宣纸上所写:
““臣不胜战慄恐惧之至,伏惟陛下垂听。”这哪里是恐惧,分明是赴死的决心。
“长文!”
徐东忍不住回首喊出声。
徐长文停下脚步,却没回头,静静关上府门,隔绝二人视线,恍若两个世间。
或许明日,天下谁人不识君!
“咚,咚,咚!”
“呜呜!呜呜!呜呜!”
京城上空,號角声齐鸣,紧接著是禁军各部兵马的脚步声,连同兵马司和京营士卒,全身盔甲,蜂拥到各处宫门外列队。
只有北街口,兵马司的人先一步到来,占了昨天的位子,遥看午门前,禁军左右卫,全部列阵东侧,而西侧,则是保寧侯父子二人携带一万禁军精锐。
时值盛夏,乾清宫內却凉意侵人,金丝楠木樑祝巍峨耸立,梁祝之间,悬掛著九盏龙灯,灯上麦穗垂落如流苏,隨著穿堂微风,轻轻摇曳。
柱子下面,都有一个水槽,里面已经摆满了冰窖的碎冰,殿中央,则是铺上了地毯,暗纹流转一个寿字,御座之侧,更是加上一个龙榻,以九龙屏风紫檀木精雕而成,龙鳞栩栩如生,前殿中央,竟也掛上一个匾额,写著“万寿无疆,”四个纂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