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
“如果真是东洋人,你可是要立功了。说不定还有奖金发。”
黑无常摆手:“我把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是为了奖金。”“好了,好了,知道你爱国……”
蒋进的话戛然而止。
里屋的门缝里,阿囡揉着惺忪的睡眼,乌溜溜的眼珠在月光下泛着水光。
“你们继续说,我什么都没有听见……”小姑娘声音带着刚睡醒的糯,“我回去继续睡觉了。”
跟蒋进和黑无常待的时间长了,她也发现了两人跟普通人似乎不太一样。
黑无常一个箭步上前,宽厚的背影挡住了桌上的地图,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摸出块芝麻:“本来想明天等你睡醒了再给你的,既然现在醒了,给你好了。不过,晚上可别贪吃,不然牙齿都得被虫子吃掉了。”
蒋进趁机卷起地图,却听见阿囡稚气的声音:“如果真是东洋人,那肯定是坏人!你们一定要抓住他!”
黑无常轻轻捏了捏她小脸:“都这么晚了,阿囡该睡觉啦。”
他故意打了个夸张的哈欠,“再不睡明天该就该有黑眼圈了。”
阿囡撅起小嘴还想说什么,却想到了黑眼圈,即使是小姑娘,也是爱美的,当即吐吐舌头,扮个鬼脸,转身进了里屋。
黑无常转身,看了看蒋进,低声道:“如果我妹妹还活着,应该差不多也有阿囡这个年纪大了。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起我娘抱着她,用蒲扇挡住窗外的月光,哼起那支哄睡的小调,‘月光光,照地堂’
黑无常永远忘不了那个飘雪的傍晚。
四岁的小妹攥着刚买的葫芦,在弄堂口被日本浪人的马惊到。
小姑娘吓得跌坐在地,葫芦滚到路中央。
浪人非但没勒马,反而大笑着催马加速。
马蹄踏碎葫芦的刹那,小妹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伸手去捡葫芦,却被马蹄一撞,小脑袋撞在青石板上,像熟透的西瓜般绽开。
黑无常记得娘抱着小妹逐渐冰冷的尸身坐了一夜,直到雪盖住小妹睫毛上的血珠。
后来浪人扔下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扬长而去。
自从小妹死后,娘就魔怔了。
每天天不亮就蹲在弄堂口,抱着件小袄哼童谣,说是要给囡囡穿暖和些。
半夜常突然惊醒,非说听见女儿哭。
最瘆人的是她总对着空气说话:“乖囡吃葫芦”,还把葫芦一颗一颗往地上摆。
那年腊八早晨,黑无常醒来看到娘不在家里,便四处寻找。
后来,看见娘常坐的河埠头摆着双绣鞋,鞋头朝河。
捞了三天才在下游芦苇荡找着尸首,娘手里还死死攥着半串葫芦——小妹死前没吃上的那口。
从此,黑无常再也没有了亲人。
那一年,他十一岁。
十三岁那年的梅雨季,黑无常终于尾随到了那个浪人。
他连续七天蹲守,看着仇人搂着艺妓进入一家旅馆。
那夜暴雨如注,他踩着积水翻进二楼,短刀是从肉铺顺的。
房间里,浪人醉醺醺地压在那个女人身上时,黑无常的刀已经捅进他后心。
温热的血喷在少年脸上,混着雨水流进嘴角。
他至今记得浪人抽搐着翻过身时惊恐的表情。
女人发出尖叫,黑无常索性将她也杀了。
浪人垂死挣扎,黑无常又捅了他十几刀。
最后割下了他的耳朵——后来这对耳朵被他埋在妹妹坟前。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逃出旅馆后,雨幕中,黑无常跌跌撞撞地跑出三条街,才敢在废弃的城隍庙里停下。
他蜷缩在斑驳的神像后,突然开始不可抑制地发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诡异的亢奋。
那晚他没有回到住处,在城隍庙里躲了一夜。
直到破晓时分,他才发现自己的牙齿咬破了嘴唇,而攥着刀柄的右手,似乎已经僵硬得掰不开了。
后来黑无常的刀下确实添了不少人命,可再没有哪次像十三岁雨夜那般刻骨铭心。
码头仓库割喉的那个小鬼子,临死前尿了裤子;
秦淮河畔勒死的汉奸,眼珠子凸得像金鱼。
这些人的血溅在手上,他擦都不擦就能继续吃阳春面。
唯独当初那个浪人死前那个眼神——醉酒迷蒙中突然清醒的惊恐,混合着难以置信的扭曲表情,至今仍会在某些深夜清晰浮现。
后来才明白,那种战栗的快感,源于最原始的复仇。
他的陈年往事,只对蒋进等极少数要好的人讲过。
当阿囡的呼吸终于变得均匀绵长,黑无常小心翼翼地掩上里屋的房门。
“蒋进,事不宜迟,最好现在就去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