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
湖州城,宴府。
西厢客房。
“冬郎何时回来?”慕北坐在躺椅上,一口一口的轻啜着茶水。
脸色依然很白,唇上看不出来血色。
苏颜正在收拾银针包,听到问话,动作登时就一顿。
强作镇定的,“应该快了。”
慕北瞅向她,眸子里分明没有什么情绪,但偏偏就有股子压迫力,让苏颜的防线全数溃败瓦解。
“三天前,你就告诉我快了。”不咸不淡的,慕北说道。
苏颜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从鹤别山下来,她见了秦远一面,但发生了一些事。
秦远并没有按照原定的计划和他们一同返回湖州城。
而是将那些衙差和证据都拜托给了慕青。
自己单枪匹马的走了。
其中原因,她是知道的。
但不管秦远是否可以嘱咐过要隐瞒慕北,她都是不会说的。
慕北轻轻一笑,将空了的茶杯搁置下,“你是打定主意要瞒我了?”
“小颜,我们自幼就在一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剑一也至今没有消息,南阳城的情报是你的处理。”
“他又赶去南阳了,对吗?”
“上官骞莫也在那里,或许,还有宁开。”
一句一句的说出口。
苏颜的脸都白了,目光闪烁,还是一声不吭。
慕北无奈的扯开唇角,“苏颜,你们瞒着我做这些事情,然后栽进沟里,凭什么要秦远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而且,你们大概不知道,我约见过江东流,在碧水涧的河畔。”
话音落下,苏颜的神色终于大变,瞳孔放大,尽是骇然。
“这一次,我不和你们计较,但我希望没有下一次了,你下去吧,我暂时不想和你呆在一处。”语气恹恹的,慕北闭上了眼睛。
虽然现在来说,她这眼睛是睁开或者不睁开的区别不大,但闭上好歹少些干涩,好过许多。
苏颜面部肌肉细微的抖动了一下,没有反驳的退出房门。
背靠着那扇轻薄的门,她忽然失了力气,浑身的冷汗都一齐汹涌出来。
她答应剑一冒险设这个局,却从未想过会因此害了慕北。
若非这次阴差阳错的,慕北因蛊虫影响陷入昏迷。
赶回南阳的就不是秦远,而是慕北了。
她原本还担忧计划能否顺利进行。
如今却是庆幸,去的还好不是慕北,也不是他们云月骑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秦远。
她缓缓松开攥紧了的拳头。
吐出来一口气。
心脏依然跳得飞快。
*
数月前。
京城。
天色入暮,晚霞照了千里。
来家酒肆内,剑一端正地坐着,手里提着一坛子酒,愣是没喝下口。
坛子里的酒名叫碧心血,得名于这殷红酒色,以及酿酒的那个人。
许多年前,他几近模糊的记忆里,每次打了胜仗还朝,将军都会带着他们一众弟兄来此小聚。
尽管由于各种原因,他们从未齐聚在一起喝过。
但这家酒肆也是记忆中难得的温暖残余。
耳边是客人的唏嘘谈论,带着酒气,说起了一些禁忌的话题。
“兄弟,我跟你说,这家酒肆可是京城一绝!”一个蜡黄皮肤的男子酒意上头,忽然拍拍对饮之人的肩背,扬声问道。
对饮之人不解,这酒水他也尝了,味道平淡无奇,除了烧一烧喉咙以外也没特别之处。
将摇摇晃晃要站桌子上的友人给按住。
无奈的给围观之人递过去抱歉的眼神。
不过一个小插曲,客人们也不甚关注,该吃吃,该喝喝。
那男子却没放弃,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将友人给扯了过来,打翻了桌上酒水,泼洒一地。
友人刚想要开口,却注意到了男子眼中的水光。
一时竟忘记了开口。
男子低声哭嚎,声音含糊不清,湮没在嘈杂的划拳聊天声里。
他说道:“你知道吗?这间来家酒肆三年前可是风靡京都了好一时,但凡来京城的商旅都要来坐上一坐,仿佛就沾了荣光。”
听着男子的絮絮叨叨,友人心里更迷糊了。
只听男子石破天惊的甩出来一个名字。
他呢喃,“这儿可是云将军救下的一对苦命夫妻开的店,酒的酿造方子也是出自云将军之手。”
友人瞪大眼睛,一把捂住男子的口,不让他继续提这个名字。
男子却摇头晃脑的挣脱了。
“云辰云将军,你不会不知道吧!我们东煌的战神,北疆第一人!”
“你知道吗?云将军每次打了胜仗都会带着云月骑的弟兄来这儿庆功,从无例外!”
“那时候啊,大家都以喝上一杯来家酒肆的碧心血为骄傲。”
“也不是酒多好喝,其实我偷偷告诉你,挺难喝的,特别辣!”
“但往来客人还是络绎不绝,将这酒吹到了天上有地上无的境界。”
“可惜,到底时光无情,现下的来家酒肆可真是凄凉,为了不被牵连,云将军刚出事的那一年,这儿都没人来。”
“我也不敢来,只偷偷托小厮送了几锭银两。”
“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怂,特别没用?”
说着说着,男子竟然孩子般哭了起来,嚎啕大哭的那种,抱着友人,把桌子都掀翻了。
噼里啪啦的,酒肆中客人不多,都扭头看过去了。
友人被盯得脸发红,心里也虚的很。
但终究没把人给推开。
云辰这个名字……
他以为自己都要忘记了。
也以为天下人都忘记了。
但是没有,一旦提起,内心还是会有触动,会想起那些年东煌的意气峥嵘。
心不甘,意难平。
天下人谁信云辰会谋反?
百姓不信,天子不信。
偏偏成为了定局。
云月骑中人更是无一人出来说话。
仿佛事实如此。
事隔经年,坐在这间酒肆,喝着这样一坛酒,听着男子的大哭。
他心里说不上来滋味。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喝一杯吧!”思绪翻飞间,一碗酒端到了他眼前。
他抬眸,是之前在旁边独酌的剑客。
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接到了手里,开口问道:“兄台,请问你是……”
剑一扬起唇角,“江湖儿女,何问姓名与来去,总归你我恰巧投缘,今日共酌一杯又何妨?”
友人一怔,又是一笑,仿佛明白了什么,点点头,将那一海碗的酒液都豪迈的吞入腹中,满喉辛辣。
却只觉得痛快无比。
“往后,谨言,慎行,不是每一个地方都能提及不该提及的人事物。”沉沉的留下这一句话,剑一抱着剑,转身离去,背影猎猎。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云辰叛国,云辰已死,这都是既定事实,无从更改,也没有更改的必要。
除了来家酒肆,无人能容这份惦念,这份萧索。
思及此,剑一捏着剑柄的手收得更紧了。
回想起了白日里,客栈中,慕慎行同自己说的那些话。
“秦远与云辰无甚交集,要说有,那就是他曾暗中前往北疆,但只待了一日夜,与云辰乃至云月骑都没有打照面。”
“从那回来以后他就转而往西疆投军去了。”
“再有就是,云辰死后,他曾独自前往虎跳崖,在那儿待了三个月。”
“至于他和陛下的交易,因为在内殿,我们的人也没能探听出来太多,但隐约有一个意思。”
“云辰叛国,云月骑被埋伏之事,秦远好像查出来了什么,要想立案重审,但陛下不允,后来两人不知谈了什么,第二天秦远就自告奋勇挂帅迎击琉球。”
“还有,秦远出征前夕,曾去千月酒楼包厢,陛下也去了。”
“最后,安宁水寨,陛下那里态度不明确,突然冒出来一个土匪窝,还帮朝廷打了胜仗,怎么听怎么荒谬,不管多少人为此作保,你也知道,我们陛下佛系,但摄政王很强硬,最受不了被人掣肘,事情出离自己掌控。”
“安宁水寨刚好占了全。”
“这件事我会想办法,北北她要入京,我不阻止,不打算和陛下相认我也不多劝。”
“总归,她的安危大于一切,京中事宜一向由我操办,我要做什么,她可阻止不了。”
“她要的消息就这些,你一字不漏给她带回去。”
“前日,太医院外,我与你说得那几点,你也要记住了。”
“此番与琉球和谈,陛下派出了宁开,他势必要作妖拉南阳王府下水,江东流那边的棋子也会动用,上官骞莫多半会现身,我要你去做一个局,不死也扒他一身皮下来。”
“当然,这件事定是要瞒着北北的,能做到哪一步,看你。”
跟他说完这些,慕慎行就走了。
他的身份敏感,留得过久,引人注目。
要是叫人盯上了剑一,他的身份一旦暴露,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剑一几番思量后,依着慕慎行的意思,当真做好了一个局。
连慕北都套入了其中。
*
“砰——”房门被撞开。
一支玄铁羽箭不知从何处破空飞出,直朝慕北的面门而来。
慕北手的腕微微一动,白玉制的折扇瞬间展开。
“铛!”
是玄铁撞击在白玉扇柄上的清响。
屋内的空气瞬间就凝重了起来。
挡开了那支羽箭,慕北手中的折扇玉柄自然而然的断掉了。
慕北却不以为意,随手搁在一边,勾起唇角来戾然一笑。
“不自量力。”
“找死!”
几个字眼从慕北嘴中吐出,带着嗜血的腥。
本来心情就不好,有人还非要来挑战她的底线。
那就要做好承受后果代价的准备!
那支羽箭射来得太快,慕北挥开只是眨眼间的事情。
待回过神时,屋外的守卫一拥而上,黑衣人竟是被逼退到了院外围墙上。
只是那一波一波的箭羽还在飞射而来,一直未停。
慕北唇角扯开,徒手拔起一只射入手边桌案的铁箭,耳朵微动,信手就是一掷。
“噗嗤”一声响。
紧接而来的是重物坠地的闷声。
自一处围墙上,有三个穿着黑衣的射箭人中箭滚落到了地面上来。
无声无息的,当场毙了命去。
他们竟是被慕北这一掷给串成了糖葫芦。
其余黑衣人被这变故陡然一惊,有些心慌起来。
不是说只是个王府不得宠的纨绔小公子?哪儿来这么多人卫护,甚至有这般足以媲美百步穿杨的身手。
“嗖嗖嗖!”
躲在暗处的那些刺客着了急。
开始不再隐藏了。
凌空放出的箭矢直朝慕北而去。
不像是先前的试探居多,这次是不成功便成仁狠绝。
死了一人,另一人立即顶上。
满园芳华的庭院一时间沦为了修罗战场。
鲜血淋漓铺洒一地。
有宴府侍卫,也有安宁水寨的海盗。
更多的是黑衣人一方的刺客。
苏颜及时赶了过来,心脏差点没有停跳。
这几日因为她和剑一瞒着慕北擅自行动一事,慕北一直不愿搭理她,她也就去处理别的事情了。
哪儿知道还有如此雄心豹子胆的人敢趁机刺杀慕北,甚至还是在宴府之中。
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一边护着慕北,一边极力思索着刺客可能的身份。
而同样赶来的宴琦则是提刀迎上,飞身如旋。
眨眼间就砍杀了好几个黑衣人,鲜血转瞬便染红了长剑。
他发出了一声诡异的笑。
衬着他染血的脸,怎么看怎么毛骨悚然。
“本公子的地盘上杀人,他的胆子可愈发大了。”宴琦一刀刺入一个黑衣人的腹部,狠狠一搅,剑刃拔出来时还带出来了一片内脏的碎块。
滴落在地。
淅淅沥沥的。
“你知道是谁?”慕北咳嗽一声,面色苍白,询问道。
宴琦嗤笑,“自然知道,这股子臭味,隔了几堵墙我都能清楚闻见!”
“我亲爱的堂兄,宴彬。”
“宴彬?”慕北皱紧眉头,她的情报网里可不包括这个人。
也不知道宴家有这样一个人。
宴琦反手又是一刀,迅疾而快速,“你当然不知道,他两岁就被我大伯给送出去了。”
“不过,他有另外一个名字,你应该听过,叫做杜安。”
杜安,杜家庶子,安南侯最倚重的小辈,掌管安南郡所有的地下势力。
竟是这个人——
慕北嗤笑一声,“所以,这就是安南侯不能死的原因?”
“放长线,钓大鱼。”宴琦轻笑着。
浑身浴血,修罗一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