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有人注意到了这座小院,但更多的人却是没有。他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低声交谈,偶尔又发出大笑。两旁的盆壁形山林中,各种灵兽间或嚎叫,一切都平静如常。
院中花草、横梁、片瓦、各式家具,皆是新制,散发着清新的气息,只是预想中的安逸生活并未出现,反而向着毁灭的方向逆转。颜七和他一起坐于屋檐上,看着自己这位目前神情平静的徒弟,某些事情大概谁也不愿意见到,但却已实实在在地发生了,他无法阻止上面的想法和做法,但他觉得,至少,这样的恶果不该由秦二一人承担。
大概是十三年前,他来到千机府,一半是认同府主祁希言所说的话,一半是想将神符道传承下去。可即便来到这里,他心中仍旧是有些悲哀的,没什么人愿意学习神符道,即便有,也多是些没有鸿鹄大志,资质平庸的学生。后来,他遇见了启风,这个可被誉为天才的弟子,他终于看见了希望,因此教导时不遗余力。可最后,启风却走上了与千机府为敌的道路,最终在上古遗址的那场大战中身亡。
本已熄灭的火种,再次燃烧起来。
“这之后,你打算去往何处?”
颜七看了眼放在旁边的黑色铁疙瘩,在秦二的口中,这件武器名叫“加特林”,这是他希望所在。他并非迂腐之人,神符道如今落到这种境地,若不改变,就只能是被人们所抛弃。
秦二没有回答他。去哪里呢?说是要去寻找林姿曼,可饶宁四周的宗门那么多,先去哪里,后去哪里呢?现在冷静下来,方才能想清楚更多的事。这件事因自己而起,林姿曼不过是被拖累的,这么来看,似乎只要自己离她远一点就好了。事到如今,他的想法已有所改变,最终所要追寻的,也不过是有关于她的消息而已。
他已走上了这条路,便已无法回头,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离她远一分,这样危险也能离她远一分。
颜七点点头,叹气说道:
“现在外面被他们搞得兵荒马乱,为了让郦阳走出贪图享乐的怪圈,他们不惜血染江山,以前他们或许是这种想法,但此时又多加了些私心,说到底,其实是一群武将在对抗士大夫。”
“政治上的事,我不太懂。”
“那么……如果是我要让你进入朝堂呢?”颜七目光灼灼。
秦二皱眉望向他。对于朝堂之事,他从未想过,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天性,他不擅长那些溜须拍马的功夫,以前觉得自己有些洞察人心的本领,但现在连这一点也不太确定了。朝堂?他想象自己身穿官服,站在朝堂上,听那些故作聪明的言语,就有些想笑。
他并非是看不起现今的人,而是从心底里就已经接受不了封建制。
“哦,朝堂,太远了。”他摇头。
颜七对他的回答颇有些意外,略作沉吟,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
“那便不去朝堂,去军营。仙掌司掌管天下修士,但实际上只对圣皇负责,大概在十年前,仙掌司便已开始在天下宗门中秘密选拔人才,组建‘密军’,这是一支潜藏很深的修士军队,人数不多,但里面能人不少,你若是能和他们打好关系……”
他话未说完,秦二便摇头打断了他。
“我不喜欢。我这个人吧,其实不喜欢受制于人,进入朝堂为官,又或者进入军营抛洒热血,都不太适合我,当初便是连千机府也是不愿意进来的,要不是……”
“呵,”他苦笑一声:“现如今,已无其他想法,只愿离开此处,其余的事,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可你走不掉!”颜七忽然激动起来,咬牙切齿地说:
“你走不掉!但凡你踏进了千机府的门,一辈子都走不掉,你只有叛离,叛离!而你知道叛离会是什么后果吗?他们会派整个千机府的人四处追杀你!当年启风就是这么死的!我绝不允许你这么做!”
秦二无所谓地耸肩:“唔…那就让他们来杀我好了,免得到时候让我来找他们。”
“你!”
颜七显然被他气得不清,两人一时半会儿都没再说话。
过了许久,颜七才终于服了输。
“你若没有手谕擅自行动,便是触犯门规,执法堂的那帮家伙对触犯门规的人可不会客气……罢了罢了,为师这就去申请立项,就说为了更好地栽培门下弟子,打算带着你外出云游,争取拖个三年五载!但……为师有个条件。”
秦二眨了眨眼,知道这已经是颜七职权范围内最大限度地帮他了,便点点头。
“您说。”
“你可否告诉为师,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哎?您不是能看穿我内心的想法么?干嘛问我。”
“呃……这个……”颜七愣了愣,支吾了一阵,才说道:“你不是就在为师面前么,何必再耗费元气做这种事,而且嘛,还是要尊重一下自己的徒弟,这点师德还是要的。”
这小老头儿,还是挺可爱的。
秦二忍不住想,点了点头:“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
听了半截,颜七神情抽搐。“没大没小。”他嘟囔道,只听秦二眺望山门的方向,幽幽出口。
“我要……”
“开宗立派。”
开宗立派,便是他此时的想法,有些疯狂,可更多的却是一种由内而外产生的激动。谁能相信一个刚修道没多久的菜鸟就想着开宗立派?甚至说不定能够开宗立派?
这无疑是一件具有巨大挑战意义的事情,可此时的秦二,却已如嗅到血腥味的独狼,双目反光,跃跃欲试。
想要把顾行迟和祁希言杀死,并非一件易事。倘若他现在武功高强的话,大可直接杀上门,一剑斩其脑袋。但这只是不切实际的假设,他如今只是一名菜鸟,与顾行迟这种四念诸天的强者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
阴谋……秦二有些头疼,他往往不愿意这样去想,去做,因为这个词实在是与那些阴暗、腌臜、腐烂生蛆的场景关系密切。但现如今已是没办法了,他秦二也从不是一个可以任由他人拿捏的人,简单一句话,哥也是有脾气的人,既然你们先这样做,我也不介意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既然已经决定了走上这条路,那么……
“开宗立派,把祁希言和顾行迟拉入场,让他们也来玩玩我这一局。”
秦二嘴角勾起一抹邪笑。他一把拍在颜七的肩膀上,说道:
“师父,咱们就让神符道从此扬名九州,如何?”
“疯疯疯了你……”颜七哆哆嗦嗦,胡子不安地上下跳动,甩了甩肩膀,脱开秦二的手。
“你想报仇,偷偷摸摸也就罢了,为师这把老骨头还能替你遮掩几分。但你想开宗立派,那就是要走到赤盖(喻太阳,出自李为《日赋》,颜七近日在读)之下,你一千机府内门弟子,却在外面自立山门,这与直接挑明了指着府主鼻子骂‘老东西,我这就要和你翻脸了’有什么区别?!”
“师父你……莫非害怕了?”
“笑、笑话,我怕什么怕……我会怕他?哼!”
“那你为啥口口声声说为了我为了我,又不肯和我一起叛离?”
“我这……”颜七一时语塞,支吾了一阵,才觉得勉强算是找到了个理由。
“我这……要是一走了之,兕望月谁来照顾啊,粪便也没人去掏,一旦鲸长老的龙涎香抑制不住让他闻到了味儿,他能把整座藏书楼给拆喽!”
鲸长老?
秦二脑海中浮现出一道胖胖的身影,手里拿着一杆烟袋。
原来……他抽的龙涎竟然是为了抑制楼下兕望月的臭味儿。
“徒儿啊,要不……咱还是换个方法?我看我之前的提议就挺好的,去仙掌司,不仅能够接触到各门各派,而且做得出色还能通过比拼当上国师,你想想啊,郦阳的国师,那是啥地位,要啥有啥,圣皇虽左手掌凡,右手控仙,但‘仙’……这一部分,啧啧,其实是由你实际控制的。”
“圣皇……对控制天下修士没兴趣?”秦二皱眉。
“不,不不。”
颜七连连摆手,叹气说道:“恰恰相反,他想,很想,可他……唉,毕竟还是太年轻了些。”
通过颜七长老的讲述,秦二才终于对郦阳王朝上层建筑的顶端部分了解了个大概。
郦阳王朝的统治者,是为圣皇。圣皇其实就是封建制中的皇帝,管天管地管空气,只要是领土内,什么能都管,一言九鼎,万人至尊。
但这个世界不一样啊,他的领土中还有修士,这可是一群拥有道法术数的人,奇门遁甲、招鬼唤妖、成魔成仙,那可真是五花八门各有神通。
这些修士打凡人能一个顶俩,而且特么的还不服管!
这怎么得了,要是当个皇帝,隔三差五地就被人闯进宫内逼着脖子问“管,你再管一个试试”,未免憋屈得慌。
得想法儿啊,什么办法呢?仙掌司呗!于是圣皇专门成立了一个统管修行事务的机构,仙掌司,与三省六部同等级别,能掌管天下所有修士。
这仙掌司自然是属于圣皇一个人的,是他的刀与剑。
这下天下的宗门修士坐不住了,嗨呀!咋滴?我辛辛苦苦修道,结果到头来还被凡人管着?这不成这不成,这哪儿成啊这,于是开始群起汹涌。
一方是天赐君权的圣皇,一方是神临现世的道修,两股力量不断交锋、拉扯、妥协、柔和,最终就弄了个国师出来。
国师只在仙掌司内产生,算是代表了圣皇这边的意思。但凡要获得这国师之位,就得一一接受天下宗派的挑战,无论是像道门、佛宗、阴阳等等这些浩然大宗,亦或是邪门歪道,驱虫炼蛇的小宗,都不得拒绝。
接受了天下宗门的挑战,你还站着,没死,ok,你就是国师了。
国师的特权就是,你说的任何一句话,在修行界中都管用,等于是郦阳的无冕之王。
国师之位的出现,无疑对圣皇是一个极大的考验。虽然国师只从仙掌司内产生,但即便如此,也很难保证选出来的人是效忠于自己的。即便现在是忠诚的,以后呢?
“所以,他才苦苦寻求修道秘法,以求能够牵制国师。”秦二若有所思。
“对滴嘞。”
颜七点头:“不过他年纪太小,可能……和你差不多的年纪吧?又对修行之事执念太深,如今恐已走上歧路。若非如此,郦阳的疲弱之势断不会郁积至此……”
秦二听得嘴角抽搐,和他这般年纪,说的当然不是他的真实年纪,而是皮囊。
现在他在外表上不过是十四五岁的男孩子,这郦阳的圣皇……年纪竟然这么小?!
年纪这般小,就有吞并道凡两界的野心,当真可怕!
就在秦二沉吟之际,颜七再次凑上前来,语气诱惑地问:
“怎样,对国师之位可有兴趣?不想搞来玩玩儿?”
“嗯……”
秦二一边点头一边沉吟:“不错不错,看起来是块大肥肉……”
随即,他猛地一拍颜七的肩膀,眼角金光一闪。
“所以,我有了个大胆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