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静默，一时无人辩驳。君青蓝的话丝丝入扣，句句在理，莫说那些手中都拿着碎块的贵人们，即便是堂下的百姓们都忍不住点头。
看来，她说的都是事实。
君青蓝等了半晌不见人反驳，这才悄然松了口气，不由抬手默了默面颊，只觉庆幸。能这么快叫人信服，可多亏了她这张面似忠厚的容貌了！
她曾仔细瞧过镜中的自己，虽然肤色不似寻常女子白皙，却盛在纹理细腻肤色均匀，也自有几分别样的味道。眉目尚算精致，看起来并不让人讨厌。这样的容颜不具备任何的攻击性，通常是不会叫人设防的。
君青蓝以为，这大约就是人们所说的面似忠厚。但实际上她并不知道，大家之所以瞧见她就温柔以待当然不是面似忠厚能够拥有。而是因为她那一张脸实在赏心悦目的叫人不忍苛责。
秦家有女初长成，可惜自己尚不知。
君青蓝揉了揉面颊，使自己的笑容尽量显得温和柔软，这才再度开了口：“正是因为我们大家都亲眼瞧见的这些证据，我才能够断定，如霜正是从那一扇暗门自己爬进了神像中。出于某种目的，她这一番作为不能叫任何人发觉，自然，也不能吃喝，终于毙命。而她这样做并没有人强迫，一切皆出自她的本心。因那暗门的外侧并没有任何的机簧暗锁，她若想要从里面出来，只消轻轻一推便成了，但她没有这么做。这说明她进入神像中去时，早就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而事实也正如她想象中一般，她自己将自己给折腾成了这人世中一抹幽魂。”
君青蓝说话的时候，大堂上静的针落可闻，人人皆屏息凝视，生怕错过了她一星半点的推论。南邵王初时也是如此，可不知为何，眼底忽然生出几分焦急，似有一肚子话要说，偏要逼着自己忍耐。渐渐便有些坐不住了。
“你这话听着句句在理，实则漏洞百出。”好不容易待到君青蓝将话音一落，南邵王立刻抢先开了口：“如霜乃是玉瑾公主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有幸随公主一起和亲北夏。眼看着大好前途即将展开，她有什么理由将自己关在神像中饿死？更何况，当时在神庙中的人可不仅仅只她一个，还有如露呢。她弄出那么大的动静，如露会不知道？”
君青蓝扯唇微笑：“敢问殿下，为何公主失踪，如霜失踪那么久，刑部始终不曾传召如露来问话？”
南邵王微颦了眉头：“整个朝堂谁不知道，如露患了天花，根本起不来……床。”
君青蓝浅抿着唇瓣静静听他说话。然而，南邵王的声音却由最先开始的中气充沛渐渐变得低缓，最后一个床字几乎淹没在口齿中，叫人听不见了。
“殿下忽然闭口，显然也意识到为何如霜躲入神像中时，如露毫不知情。因为她根本没法子知情，她被天花折磨，整日昏迷不醒！”
南邵王再度闭了口，眸色却闪烁不定，俨然在思量着说辞。君青蓝并不在意，目光悠然扫过众人。
“听了这么多，众位莫非不觉得如露这场天花来得实在有些……太巧了么？”
君青蓝的提问从没有希冀过能有任何人来回答，她只是一个引导者。她的工作就是将零零碎碎的线索梳理好，引导这人们向正确的方向思考，她就功德圆满了。
“如霜宁愿饿死在神像中也不肯再露面，足见此事的隐秘性，她不能让这事情暴露在天地间。当时的神庙已经被严密监视，外人不得入内，她需要防备的只有如露一人。所以，她用了某种手段让如露整日都陷入到昏迷当中。这样，无论她做什么都可以无所顾忌了。”
“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南邵王语声中的温和不知在何时便彻底消失不见了：“这世上只有死人的嘴巴最牢靠。她只需要杀了如露，再躲入神像，又有哪个能泄漏了她的行踪？何须要搞出这么多的事情出来？如露患的可是天花！如霜哪里来的本事，能让如露染上天花？她自己就不怕也被波及了么？”
这话听得众人连连点头，无疑南邵王一语切中了要害，将君青蓝方才的言论彻底推翻了。昭阳王夫妻两个都颦了眉，忍不住瞧着君青蓝，眸光中难掩担忧。理智上他们更相信南邵王的话，但从情感来说，他们并不希望君青蓝失败。
公堂上众人神色各异，或得意，或忧虑，或焦急，人人都存了自己的心思。唯有李从尧从始至终清淡如水，不骄不躁，端着手边的茶盏端详，似完全被水中的茶叶吸引了目光。
君青蓝半晌不曾开口，南邵王暗觉安心悠然开口：“君大人这许久不曾回答，想来也发觉自己言论中的缺憾了吧。”
“殿下说的极是。”
君青蓝的微笑颔首叫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她这是……认错了？她居然认同了南邵王的言论？怎么可能！
“我曾经的确也存过与殿下相同的心思，但仔细想了想似乎不妥。”她唇畔两朵梨涡初绽，语声低柔轻缓：“若神庙中发生了命案，则会立刻被彻查，即便挖地三尺也要寻找出有力的证据。神像藏身虽匪夷所思不容易叫人想到，但在大力彻查之下，也不敢百分百保证不被人发现。作为唯一与如露共处一室之人，如霜皆时自然难逃干系，这便与她稳妥的初衷大相径庭了。所以，为了万无一失，她选择了让如露昏迷。若昏迷的理由刚刚好是致命的疫病，那就更完美了。为了活命，谁会不遗余力往一个天花病人身边来凑？只有这样，如霜的计划才能天衣无缝的实施下去，不是么？”
眼看着南邵王颦了眉，君青蓝便再度开了口：“我知大人对如霜用什么方法让如露染上天花一事心存疑虑，我接下来要解释的就是这件事情。实际上如露所患的并非天花，而是与天花瞧上去极其相似的另一种疾病。这重病瞧着凶险，实际上并无大碍，更加不会传染。”
说着话，她朝南疆王行了个礼：“为了证明小人所言，请陛下准许传召人证如露上堂。”
“准了。”南疆王并未考虑，便挥了挥手让衙差去带人。
如露早在后堂等候，听见传唤便立刻上了堂，在君青蓝身后一尺处跪倒磕头。她是玉瑾公主身边侍女，自幼便在宫中行走，公堂上这些人又有哪个不认得她？完全不需要再介绍。
“如露，我有几个问题需要向你求证，你能保证你说的每句话都是真话，绝无虚言么？”
如露将右手按在了胸膛上：“奴婢可以向天神起誓，若有假话便不得好死！”
“很好。”君青蓝颔首说道：“那么，请你给大家讲一讲，你在患上天花之后都出现了什么症状。”
“浑身又冷又疼，没有力气，头脑发胀精神不济。醒着的时候浑身上下都痒的厉害，却又不敢伸手去抓。那滋味并不好受。”
如露的语言简洁明了，没有半个字的废话，声音却带了几分颤抖。任何人都能从她声音里听出难掩的恐惧，即便是痊愈了，仍旧心有余悸。
“为什么你明明皮肤瘙痒，却不敢伸手去抓？”
“这个应该大家都知道。”如露半垂着眼眸说道：“出天花的时候，会生出满身的脓包出来。若是抓破了流在哪里便会在哪里生出新的脓包，还会留下难看的疤痕。所以……奴婢便只能忍着。”
君青蓝眸色一闪：“那么，你在患病时，可有发现身上的脓包？”
如露恍惚了，沉默了半晌才开了口：“我……奴婢……患病时整日昏昏沉沉，记不大清了。好像是……没有。”
“你并不需要紧张。”君青蓝微勾了唇角，眸色轻柔扫过如露：“我让你上堂就是来说实话，并不需要因为没有顺着我的意思说话就感到愧疚。律法公道原本就容不得半分的虚假，你做的很好。”
如露这才悄然松了口气，紧紧耸起的双肩也落了下去。
“我要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在此次之前，是否还患过天花？”
“是的。”如露说道：“在我刚入宫的时候曾经患过一次，这一回是第二次了。两次都是同样的感觉。”
“很好谢谢。”
君青蓝缓缓转过了身，面对着正堂上三个上位者，将双手束于身后，清眸星辰一般的明亮。
“所有人都知道，天花虽然凶猛，但只要出过一次便终生不会再得第二次。如露却说她得了两次天花，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堂下一片唏嘘。百姓们对于天花的敬畏远比宫里的贵人们要强烈，自然也因恐惧而对这病相当关注。天花一生只能出一次并不是秘密，如露的话立刻引起议论连连。
“这……。”南邵王很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忍不住拿眼睛瞧了瞧国师。少倾便坐直了身躯：“凡事都有意外，或许如露不过是个特例。”
君青蓝点头：“正是也存着这种顾虑，所以我走访了许多郎中。可他们的说辞相当一致，天花绝不可能在一人身上出现两回。王宫中的御医医术相当高明，陛下若是心存疑虑自可以向御医求证。”
南邵王缓缓闭了口，眉头却紧紧颦了，无话可说的感觉，真叫人憋屈。
“正因为如露身上出现这奇特的现象，我便开始着手调查她为何会出现两次天花。”君青蓝将唇角一勾，笑容在唇畔绽开，刹那芳华：“功夫不负有心人，原因终于让我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