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红尘滚滚是劫缘 > 第二十五章 哑姨成家了
    那年冬天开始下雪的时候,小学就放寒假了。到十一月底,大雪飞飞扬扬的下了个把月,天气放晴了,但冬阳打不起精神,白天的气温提不起来,夜晚却还陡降十多度,渡河结了一层厚实的冰,变得安静起来。

    这天早晨,桂姑醒来,习惯的看看挂在床边的温度计,红色的水银柱在零下十八度的位置,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正起身下床,哑姨慌忙进屋来,向她频频做手势,意思说外面有紧急情况。

    桂姑赶忙随哑姨出门。厚厚的积雪光亮眩目,踩上去吱吱的响,她们来到大门口的位置,身后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足印。顺着哑姨手指的方向望去,有五个小男孩在渡河的冰面上嬉闹玩耍,桂姑认辨出其中三个是玉琢斋初级小学的学生。还有一只狗跑过去,在那儿上蹿下跳的凑热闹。

    “哎,你们快给我上来!快给我上来,那儿太危险了——!”桂姑一边喊,一边往渡河走,哑姨也跟着过来了,她们在积雪的路上小心翼翼地前行。

    这时,五犊子往渡河边走来了,桂姑先是没注意到,所以她感觉五犊子突然从哪里冒出来似的。只听得五犊子冲河里喊话,你们这些小狗日的想作死啊?要掉进冰窟窿里做水鬼吗?你们给我上来,再不上来我拿棍子打得你们屁股开花!

    这么多年来,桂姑还是第一次听到五犊子高声高调的骂人,他向来是胆小怕事的,桂姑觉得他这话虽粗鲁些,总比当缩头乌龟强。

    孩子们乖乖的上了岸。

    回来的时候,走在积雪的田埂上,突然,哑姨脚下一滑,重心不稳,跌滚到下面的田里,身子砸个深深的雪坑。紧随在后面的五犊子赶忙过去,将雪坑里的哑姨拉起来,帮她拍打掉身上的雪,牵着她上了田埂,然后像帖身保镖似的,一路将她护送到威家门前,而后他不声不响地迅速离开了。这时桂姑和孩子们也到威家门前了。

    吃过午饭,威尚一提出来要给哑姨说媒,威刘氏应和道:“嗯嗯,是该了却我的一番心事了。”桂姑听得乐起来,她看着哑姨,冁然而笑。

    哑姨使劲地摇着头,表示不嫁。她打着手势,意思是,威家就是她的家,威家的人就是她的亲人,她过得好,不想离开。

    威尚一说:“哑姨呀,你也别任性了,我和婆娘商量,替你作个主,先把你落实了,……后面还有桂姑。”威尚一说完,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而瞅了桂姑一眼。

    桂姑听了笑道:“爹娘给哑姨说媒怎么又扯上我呢?我不走,不走,下半辈子继续做爹娘的儿媳,陪着爹娘过一辈子。”

    “哎,想你们俩都有个着落了,将来有依靠,我和婆娘都老了,说不定哪一天就没了,到那时就顾不上你们了。”威尚一的言语略带凄凉。

    威刘氏对哑姨说:“哑姨呀,五犊子人好,他对你也有心哩。”

    “哦,原来是五犊子叔呀,配得上哑姨的,也是的,我刚才还在想,哑姨要找个怎么样的人才好,爹娘你们找对人了。”桂姑的话,称赞威尚一和威刘氏,也是故意说给哑姨听的。

    给哑姨找个男人成家,当然是找个可靠的男人,回过头来想,威家人包括哑姨,都非常了解五犊子这个人。威尚一在同威刘氏商量时,认为五犊子人品好,是个老实人,勤劳,本分,又同哑姨年龄差不多,还一直打着光棍,确实是不二的人选。解放前,五犊子家境贫寒,十三岁时,父母已先后亡故,他孤身一人,十五岁时就开始在威家打长工了;土改后,他靠一双勤劳双手,耕田种地、上山下河、烧水做饭,里里外外一个人,过日子也就全家一个人,不愁吃穿,年年有余,遇荒年春上青黄不接的时候,还有人向他借粮食吃。五犊子还是渡冲第一个买收音机的,当时他将刚买的收音机摆在他家的桌子上,拧一下开关,传出的声音像花儿引蝶似的,左邻右舍都来了,大家觉得新奇,这小玩意儿没嘴巴,还能说话、唱歌、奏乐。后来人民公社了,五犊子是生产队的精壮劳力,耕地种田样样活都是好把式。要说五犊子的缺陷,那主要就是嘴笨,不善于言辞,还怕与人交往,给人感觉缩头缩脑的不懂人情事故,所以到快五十岁的人了,都没个给他说媒的,他也没碰过女人。

    其实,早在威家打长工的时候,五犊子就对哑姨有意思了,这只有哑姨自己知道,但他们俩都觉得这不可能有结果,他只能将这份情感死死压在心底了。后来解放了,五犊子同威家解除了长工契约,回到三间茅屋,家徒四壁,什么样的处境他自知自明;为了自己死了那份心思,就不登威家的门了。总之,他不能再见到哑姨。但是,威欣回家探亲时威尚一把他叫到威家来了,见到哑姨,再次点燃他内心的火焰,一直燃烧到现在。

    情如一坛陈酒,放置时间越长越香醇。五犊子的那份心思越发浓烈了,前天他瞒着哑姨找到威尚一,说他想哑姨,如果威家不反对,他就娶她。先且别说五犊子老实巴交,脑子难以拐弯,有时他也会有心机,他之所以瞒着哑姨找威尚一说这事,是想留一手:如果威尚一不同意他娶哑姨,他也就算了,就当他没提这事,哑姨不知道这些才好,这样就不会有任何影响,一切悄无声息的归于平静。

    威尚一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好啊!这要问问哑姨本人。”

    威尚一的话让五犊子多少有点意外。当年在威家,是威尚一说了算,他的家长式威严,五犊子至今还历历在目。

    “那就托老爷给我说个媒吧。”五犊子说。

    “都什么年代了,还叫老爷?”威尚一说,“就叫我老哥吧。”

    当五犊子将他的心思和盘托出了,威家人才晓得,他同哑姨之间还有个珍藏多年的秘密。回想起来,桂姑觉得她自己,不,是威家全家,当年疏忽了哑姨和五犊子之间的那些细枝末节和蛛丝马迹,不然的话,早该成全他们的好事了。为什么威家就没人想到这一层呢?一股浓浓的歉意袭上桂姑的心头。

    哑姨低着头,静默片刻,接着用手势表示,她舍不得离开威家。

    “不都住在一个大队么,又不是大老远的隔山隔水,想回来看看就回来呗,走几步路就到了。”威刘氏劝说哑姨,双眼湿漉漉的。

    威尚一说:“明天我就找五犊子回个话,好吧,就这样了。”

    第二天早晨,威尚一去找五犊子,很快他就带着五犊子满面春风地回来了,一进门就喊:“哑姨呀,事情就这么定了。”

    见到威刘氏、哑姨和桂姑,五犊子一开始显得拘束,半晌才说:“匆匆忙忙的,空手来了。”

    桂姑笑道:“嘻嘻,五犊子叔,这次没带见面礼,要加倍补给哑姨哟,还有,欠了我们的喜糖,这帐我记下了。”

    威刘氏对哑姨说:“哑姨呀,你们没在一起,有好多年了,今天多说说话。”

    五犊子看了看坐在桌子边的哑姨,站在那儿,憨笑着,没说话。

    桂姑向五犊子使了个眼色,随即她对哑姨说:“哑姨,今天你的任务是陪好五犊子叔,午饭不用你操心,我和娘做。”

    威家五个人的午餐,一碗炒鸡蛋、一碗烧河鱼,另加三碗小菜、一碗冬瓜汤,虽然不丰盛,却荡漾着超越物质的喜气,比美味佳肴更可口,比香醇美酒更醉人。

    “今天是腊月初三了,等过完年,你们就把大事办了吧。”威尚一说。

    五犊子说:“老哥、老嫂,我和她商量了,我俩就是威家的人,她说她不想离开你们,只要你们同意,我过来倒插门。”五犊子说的“她”,就是哑姨。

    威尚一笑道:“你想做男到女家落户的促进派啊,呵呵。”

    在当时,突破传统思想的樊篱,提倡男女平等,男方到女方家,做上门女婿,确实代表了一种社会潮流。不过,对于憨厚诚实的五犊子来说,在他单纯的思想里,亲情是最直观最现实的东西,超过一切抽象的说教。

    “本来都是一家人嘛,又都住在一个大队,路很近,有事喊一声都听得见,你过来还是她过去,都一样。”威尚一对五犊子说。

    关于五犊子和哑姨的婚事,威尚一叫桂姑写信告诉了远在新疆建设兵团的威欣。二十天后,收到威欣的回信。信是五犊子带到威家的,全家人像召开新闻发布会似的,坐到一起,看着桂姑将信拆开,接着静静地听桂姑念:

    父亲:

    来信收到。首先请您给我们传个话,对五犊子叔和哑姨表示革命新婚的祝贺!来信中说家里一切都好,我很放心。

    算日子我已有五年没回去了,很想念您和娘,也想念嫂子。但这次五犊子叔和哑姨大喜,我不能回来,部队的革命工作要坚守岗位,一切听从党的指挥,一颗红心永远跟党走,只能遥寄美好的祝福了,在此深表歉意。顺便寄60元钱给五犊子叔和哑姨作为贺礼,聊表我的心意,祝他们革命情谊地久天长!革命家庭永葆长春!

    致以

    革命的敬礼!

    女儿:威欣

    一九六五年二月十日

    威欣的回信虽然说她不能回家,但字里行间流露了家国情怀,全家人也不好说什么了,因为对她的理解、支持占了上风,掩盖了亲人思念的惆怅。于是,全家人将话题转到五犊子和哑姨的婚事上。

    婚姻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五犊子虽然没念过书,但他处处留心时时在意,看到的、听到的,他懂了,明白该怎么做。他当着全家人的面对哑姨说:“移风易俗,婚事简办吧,只要两个人好,什么都好,又是四五十岁的人了,搬到一张床上住就算了,不收贺礼,不办酒席,不放鞭炮,不闹洞房。”

    哑姨也明白这个道理,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这年头,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只要你们俩恩爱就什么都好,过得坦然。”威尚一表示赞同。

    “移风易俗好,可你们怎么着也给我们发几个喜糖吧?”桂姑笑道,“一人十个,怎么样?表示你们夫妻恩爱十全十美。”

    “好吧,明儿就给。”五犊子满脸憨笑的说。

    去结婚登记那天,像结成革命劳动伴侣的样子,五犊子肩扛铁锹,哑姨手挎箩筐,他们先到小队长威成那儿请了一天假。再到渡村大队文书马三子那儿开了介绍信,接着徒步到官埠公社婚姻登记处进行登记了。登记员给了两张饭票,他们中午在公社食堂吃了饭,就双双徒步回程。从这一刻起,他们就直接走进婚姻的生活里了。

    同当时绝大多数新婚伴侣一样,在第二天,五犊子哑姨他们就开始了婚后的生产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