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红尘滚滚是劫缘 > 第三章 偷偷见了面
    这一天,机会来了。

    吃完早饭不久,桂姑听得正堂里乱嘈嘈的说话声,虽然听不清楚,但知道家里来了客人。

    过了一会儿,家里又出奇的安静下来。

    桂花眉笑眼飞的跑来告诉桂姑:哥的小舅子来说哥的丈母娘病倒了,父母和哥嫂都一起出门了。

    我祖父桂扬帆的丈母娘家,也就是我祖母殷月影的娘家,在渡河南岸的一个叫殷家畈的村庄,从岱冲去那儿,要翻过渡冈,到渡冲小码头乘船过河,单单计算来往路程,都需要半天时间。

    这等好事降临,确实让桂姑喜出望外。

    姐妹俩欢天喜地的,从窗户往前看。父母和哥嫂他们步履匆匆,但桂姑还觉得他们故意将时间拖慢了,叫人等得心焦,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他们身影沉到渡冈那边。

    “好妹妹我去也。”桂姑碰一下桂花的胳膊,力道重了些,桂花身子摇晃了一下。桂花笑道:“看姐你这么猴急的,可不要见了人就动了芳心要死心踏地嫁给他了啊。”

    桂姑像平常出门一样,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就出了家门。

    路上遇到两个挑着粪桶下地的邻居,也顾不得他们用异样的眼神看她,她的两眼只管看路,像只逃出窟的兔子狂奔到渡冈脚下,接着穿走山林,一口气翻过渡冈。

    一路上她一遍又一遍的下定决心,找威家理论理论,死了都不嫁。

    翻下渡冈快到冈脚时,桂姑就傻了眼,前面渡冲几十户人家,哪一户是威家呢?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只听得松树林深处一声牛叫:“哞——!”寻声望去,一只大水牛在悠闲地啃草皮,旁边一个小男孩在蹲着玩石蛋子。

    桂姑绕过几棵松树,来到小男孩跟前,招呼:“嘿,小兄弟。”小男孩站起身来,桂姑看见他小脸蛋黝黑发亮,两只贼溜溜的大眼睛,两行清澈的鼻涕像两条飞流直下的瀑布悬在绛红色的小嘴唇上。当时这放牛娃给桂姑留下了有趣的印象,后来知道他叫威成。威成在那儿用几分谨慎又几分困惑的眼光打量着桂姑,抿着嘴没说话。

    “小兄弟,跟你打听个事哩。威悦家是哪一家啊?怎么走呢?”

    威成眨了眨眼睛,将灰蒙蒙的小脑袋瓜子一歪,目光转而射向山下,撸撸嘴说:“看见没?村东头那两棵桂花树,树后的院子,就是威悦哥家。”接着他用手指了指,“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了水塘,再顺着塘埂走到底,就到了。”

    桂姑按照威成所指的线路走,她已放慢了脚步。

    两边是稻田的这条田埂,她熟悉,因为她随桂扬帆来过,但每次只到田畈里,没有进过村子。

    到了水塘边,桂姑才发现一只大花狗不知什么时候跟在后面了。

    这令她紧张起来,她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上了,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从从容容地走路,生怕招惹大花狗产生疑心对自己发起进攻。

    到了威家门前,那大花狗就没跟过来了,它在丈把开外的桂花树下坐下来,打了个呵欠,耷拉着双耳,定定地望着桂姑,它那神态像在想着沉重的心事。

    桂姑觉得威家院落考究、气派、威武。威家的大门洞开着,桂姑蹩手蹩脚地进了门。

    这房屋为砖木结构,属四水归堂的回廊样式,前后左右相连,构成了四合院。当中有个宽敞的天井,全部是用方形青石板做成的。迎面是正堂,台基用精雕细钻的红砂条石浆砌。正堂高悬一块写着“如意堂”的大木匾,桂姑认为这四合院应该叫“如意堂”了。正堂左右两侧是雕花木栅栏的包厢房。屋内装修考究,有防潮的古钱式通气孔、采光的半腰花格天窗、防水的通道“一脚干”等。屋顶为重檐黛瓦,飞檐翘角。

    桂姑首先见到的是威悦的父亲威尚一。

    威尚一对桂姑兀自到来感到难以理解,他认为这不是正常情况下的走亲家。

    那年头妇道人家规矩多,未出嫁的女孩子更要持成稳重,像我姑奶奶桂姑这样随随便便不守礼节,当然被认为是败坏门风的表现。

    威尚一满脸乌云密布,单刀直入地问桂姑:“你来我家你父母都不管你么?怎么这样不守规矩呢?”转而他又语气和缓地说:“我没有其他意思,我一直是尊重亲家的,觉得不能不讲规矩亏待了你们。”

    威尚一的指责,没有顾及桂姑的脸面,令桂姑羞愧难当,当时她像做了小偷被抓个正着一样,狼狈不堪,低下原本神气十足的头颅,看着石地板,恨不得找个蚂蚁洞钻进去。

    桂姑的突然到来,威悦母亲威刘氏却特别高兴。

    见桂姑无所适从地站在那儿,问明原由后她冲威尚一嗔道:“我说老头子啊,你发什么威风呢,桂姑是我的贵客,你可别吓坏了她!”

    威刘氏用力拉着桂姑的手,咧着嘴,露出两颗金灿灿的镶牙,笑着说:“我昨晚做梦就说你要来的,怪不得今天一大早,就有喜鹊在门前桂花树上直叫唤哩,原来真的是桂姑来了啊,喜事临门、喜事临门,嘻嘻。”

    威刘氏的一番话冲淡了紧张的气氛,也冲走了桂姑的难为情。威刘氏把桂姑浑身上下打量个遍,她的那种眼神桂姑平生第一次遇到,是咄咄逼人的,像要喷出火来,这让桂姑无所适从。好在当时威刘氏没有直问来威家的真正目的,桂姑一时自然无语。

    “娘——,谁来了啊?”一个清脆带着稚气的女音传来,等不得威刘氏应答,一阵鞋底摩擦石地板发出的嚓嚓声由远及近,细碎而急切,瞬间,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孩像红枫叶一样飘到桂姑跟前。

    威刘氏仍然兴奋着,她对红衣女孩高声地说:“是贵客,桂姑来了。”接着威刘氏向桂姑介绍:“这是我丫头威欣,呵呵,你看她疯疯癫癫的样子,哪点都不像你这么好!”

    陌生女孩来威家,母亲又那么热情,威欣一下子明白了八九分,做了个鬼脸,笑道:“哎呀,娘,这人还没进威家的门哩,你就心里向着她了,不过我看也是,这未来的嫂子很招人喜欢。”

    桂姑打量着威欣,威欣也睁大她那双黑玛瑙似的眼睛打量着桂姑,四目相遇,彼此将一束强烈的电光射向对方,搅动起彼此心田里的急流。威欣刘海覆额,浑圆的脸蛋白皙水灵,精致恰到好处的五官,红樱桃似的小嘴最引人注目,两根麻花长辫垂到腰间,她浑身流淌着大方娴雅的气质。威欣当时十五岁,上了县城女子学校,正放假在家。

    威刘氏拉着桂姑去找威悦,她做了个手势说:“威悦在西厢书房里等你哩。”

    桂姑好生奇怪,外面闹得声音这么大,他威悦在书房里都一直没伸头,究竟是何方怪物。威欣一路跟着,贴在桂姑的耳边滔滔不绝的说她哥哥威悦如何如何的好,她像个尽职尽责的媒婆,又像在隆重推介她家的产品。

    威欣冲着书房喊:“哥,外面这么热闹,你都没听见啦,你看是谁来了!”她一阵旋风似的就飘到了书房门口。

    见到了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威悦,桂姑澎湃的心潮顿时平静下来,眼前这个瘦削的脸庞、剃着小平头、穿着宽大青衫的瘦弱小子,就是与我定了终身的人啊?!

    威刘氏把桂姑介绍给了威悦,咧着嘴笑道:“呵呵,悦儿啊,桂姑啊,你们俩好好的一块儿吧,一块儿吧,我去和哑姨准备点吃的,我们今天要好好吃一顿。”

    威刘氏刚才提到的哑姨,是个中年女人,哑巴,当时她来威家已有七八年了。

    哑姨原本是个要饭的,在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风雪交加,衣不蔽体的她乞讨到了如意堂门前,饥寒交迫实在无力行走了,身子瘫下来,像一只病危的流浪狗卷缩在门洞的一角。

    第二天早上,威悦出去找小伙伴们玩堆雪人打雪仗,一开门就看见她,那时她已奄奄一息了。

    威刘氏将她弄到屋里,用骨头汤和米饭调养她,使她很快有了气力和精神,又烧了一大盆热水让她洗澡,把自己的棉衣送给她穿;问她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的,她不说话,只是用手比划着,威家人才知道她是个哑巴,不过她耳朵不聋。

    问到她家在哪她就哭,她用手比划着,没人看得明白,问了几次,才能理解个大意,大概她的家人是被日本鬼子杀害了的意思吧,后来就没问过她了,所以一直不知道她家在哪、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她就一直留下来了,等于是威家收养了她,因为不知道她的姓名,就叫她哑姨了。

    威刘氏向威欣使了个眼色,威欣明白她的意思。威欣眨巴眨巴了黑玛瑙大眼睛看看威悦又看看桂姑,红樱桃小嘴微微一张,诡秘地一笑:“嘻嘻,可别小看我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喽,你们聊吧,我们走了啊。”

    桂姑一时没说话,其实当时她是在窘迫着哩,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威悦抿着薄薄的嘴唇,也没说话,他木头木脑地站着,表情平静,用他那双眯缝眼瞅着桂姑好长一会儿。

    桂姑后来坚信,当时那情形应该是,她像一块强力的磁铁牢牢地吸引了他。年轻的时候,桂姑有个古典美的瓜子脸,有恰到好处的精致五官,有一头乌黑的秀发梳着齐腰的长辫,和前凸后翘的腰身。

    威悦当时咄咄逼人的眼光,像一股反弹的作用力,不但没使桂姑滋生起女孩儿特有的矜持和羞涩,反而使她顿生了对他的几分气恼。

    “哼,你这个傻瓜!害人精!”

    “怎么啦?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比你大,你为什么还要我啊?!你看看、看看,我比你高半个头呢,这有什么好呢,你还是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威悦先是没说话,随即他向前伸了伸那细长的脖子,“吭吭吭……”干咳几声,用他的那双眯缝眼瞅着桂姑的眼睛,仿佛要从这儿读出她内心深处的更多秘密,接着他用轻得像微风一样的声音说:“嗯嗯……婚姻大事谁不慎重?讲的是缘份,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

    “可我们以前都没见过面,就稀里糊涂的订亲了,你不尊重我。”

    “你不能怪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也没让我见过呀,这是不是说你也不尊重我?”

    “可是……”

    “现在我们都看到对方了,我这个模样你看不上吗?”

    “这个……哼!”

    “如果你后悔,还来得及。不过,今天一见,我觉得我们之间有缘份。”

    “嗯?哼!”

    “这么说吧,你为什么就来和我见面呢?呵呵,是因为前世你欠我的。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前世,我跪在佛前苦苦请求,用五百次的擦肩而过,换得今生的这次相遇。你说是不是有缘?这是前世修得的姻缘。”

    威悦的话语很有攻击性,桂姑的脑神经突然出现了短路,竟然没说出话来。半晌,她才吐出一句临时捡到的话:“你知道我来了,你为什么不露面?”

    “我看到你来了。”威悦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你想想,我父亲那个态度,他头上正在冒火,我敢露面吗?”

    桂姑扑哧一笑:“小胆鬼。”

    “吭吭吭……”威悦干咳后,清了清嗓子,又看着桂姑轻轻地说:“你跟了我,我会想着你的好,我想好了,成亲后,我要办个学堂,做私垫先生,你来持家,我主外你主内呀,……我会好好疼你的,我们的日子一定很幸福。”

    威悦的话直截了当,倾泄了他不加掩饰的真心实意,虽然声音很轻,却像旺火的炉膛烤得桂姑的脸颊发烧。她怦然心跳,却还言不由衷地嗔道:“你想得美,我还没答应哩,我不给你做烧锅的!”

    本地人称老婆叫烧锅的,说讨烧锅的就是说娶老婆的意思。后来桂姑打心眼里承认,当时才十七岁的威锐,比大他两岁的她更显得成熟些,他的确像是个老练世故的大男人,仿佛对付她这个小女人他绰绰有余,也毫不含糊。

    显然,威悦已明白他的强大攻势取得了收获,打诨笑道:“嘿嘿,桂姑啊,我很快就去娶了你吧,用八抬大桥把你抬到我威家来,到时看看是你硬还是我硬。”

    桂姑一时竟找不出恰当的话语来应对威悦的攻势,只得败下阵来,沉默了大半天。

    哑姨张罗了一桌丰盛的午饭,有糖醋鲤鱼、红烧猪蹄、清炒虾仁、沙茶牛肉、宫保鸡丁,香菇肉圆子、清炖老鸡汤等。

    威刘氏有意安排了八菜二汤,象征着十全十美团团圆圆,她早就把桂姑当作自己未过门的儿媳了。

    菜肴摆满了膳房里的八仙桌,浓浓香气充盈了整个如意堂,让桂姑有了强烈的食欲。

    过去,本地大户人家专用于吃饭的房间,因在正堂的左侧,叫左室,与更左边的厨房相通连;威家习惯将左室称作“膳房”。

    几天来,桂姑因威家的这门婚事心情不好不思茶饭,就是后来强迫自己吃点什么也是没味觉,食而不知其味,今天她突然感到饥肠辘辘了,她要向美味佳肴开战了,而战场则是她自己不愿意嫁过来的威家。她想到她自己是不是很滑稽可笑?

    吃饭的时候,桂姑又见到了一个人,他和哑姨坐在一方,是威家的长工五犊子,一个背部有点驼但身子很结实的汉子。

    威刘氏在将糖醋鲤鱼夹到桂姑碗里的时候,说:“这鲤鱼是五犊子刚才用抡网在威家塘里捞起来的,现杀的,新鲜着哩。”

    威家塘就是桂姑来威家时路过的那个水塘,是威悦的曾祖父捐钱挑起来的,所以称之“威家塘”。威家塘平常供渡冲人家的生活用水,还在干旱时解决渡冲里农田的部分用水。

    日头快要下山了。桂姑告别了再三挽留的威刘氏和威悦兄妹,像一只窜回窝的老鼠似的,悄悄遛回桂家大屋。她告诉威刘氏了,她是瞒着父母来威家的。她这样做,就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就当是这天上午在桂家她一切照常,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掌灯时分,父母亲和哥嫂从殷家畈回来了,没有觉得什么异常,以为桂姑又关在房间里呆了一整天,都没在意什么。父母亲和哥嫂都已习惯了桂姑的自我封闭,认为她只是暂时的使小性子,过一阵子就好。

    桂姑母亲我的曾祖母说过:让这死丫头自个儿安静几天吧,起码没有心思到外面去疯了,她慢慢会想通的。

    可是,桂家上下也只有桂花知道,桂姑对这桩婚事态度的转变,并不是她自个儿安静取得的收获,是她自个儿去了威家,还私下里见了威悦,并且与他针尖对麦芒的交量过,败下阵来。